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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传统戏《明公断》的艺术魅力

2018-04-13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赵亚君

年少看戏懵懵懂懂,只图个热闹,以至于留在记忆里最深的印象就是勾了黑脸的包公。今年无意走进忻州剧院看到了由梅琳剧团演出的《明公断》,再次重温儿时看戏的情景,也重新感受到了传统剧目的艺术魅力。

《明公断》又名《铡美案》、《秦香莲》,是一出情节紧凑、以唱功为主的传统戏,也是京剧及其他地方剧种常演剧目之一。每场戏独立成篇,各有高潮,其中《杀庙》、《见皇姑》、《十告状》都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折子戏。不同剧种演绎的版本大体情节相同,只是各有侧重。前年在南充看过楚剧版《秦香莲》,比北方版多了点插科打诨,剧情也交代得仔细妥帖,如秦香莲到驸马府前寻夫,却遭门官的调侃。当时感觉新鲜,满满的一出悲剧因为增添一点诙谐而更多些悲剧意味。如今再看北路梆子版本的《明公断》的实际演出效果,又是一番酣畅淋漓感觉。台上演得如火如潮,台下观众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对这个戏多了几分好奇。好奇于该剧的传播率之广,好奇于这个戏的生命力之长。

好戏总是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其内容,《明公断》也是这样,写包公是如何解决民妇秦香莲状告当朝驸马陈世美这件棘手案子的。这是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因之表现的是传统的纲常伦理,又加之以入情入理的情节敷演故事,被搬演舞台,自然成为传播度较广、有着恒久生命力的一个优秀传统剧目。这类与科举制度有关的道德理念的题材,其实在民间一直盛行,宋朝就很普及,南朝诗人陆游在他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描述了这个故事在民间流行的情况: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因普及被多次编成戏文、院本、说唱文学等,只是当时没有包公,男女主人公也不是秦香莲和陈世美,是以蔡伯喈和赵五娘为主人公。在元末明初人陶宗仪所著的《辍耕录》里就录有杂剧《蔡伯喈》;宋光宗时期,宋室赵闳夫曾榜禁温州南戏《赵贞女》;后来又有《琵琶记》和《赛琵琶》等剧目,这些都是写蔡伯喈和赵五娘之间的故事,只因立意不同,呈现出大同小异的内容,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传奇《琵琶记》,都与后来的《明公断》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

在元末明初(1356年)高明(字则诚)创作的《琵琶记》被誉为传奇之祖,改编自宋代民间南戏重要作品《赵贞女》,是我国古代戏曲中的一部经典名著。虽是名著,但是在前人的故事情节基础上又有新的改编。将《赵贞女》原有的“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改为“全忠全孝的伯喈”,结尾两人团圆而终。作品一经问世,便成为传世佳作,其中双线结构为人称道。一条线是蔡伯喈上京考试入赘牛府;一条是赵五娘在家奉养公婆。两条线索交错发展,很自然地表现了贫富悬殊,产生了巨大的悲剧效果和强烈的艺术效果。作品虽然宣扬了封建礼教,但通过赵五娘悲惨生活的细节描写,尤其是对所处特定环境的反复细致的渲染揭露了元代社会的黑暗,同时也提出了“不关风话体,纵好也枉然”的戏剧理念。这也符合元代当时社会的现实:理学极盛,“风化”主题十分流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民间文化自然受到影响,《琵琶记》在当时很盛行。

清代中叶地方戏兴起,又出现一部同题材的剧目《赛琵琶》,在焦循的《花部农谭》里有记载。同样的题材,人物名字不同了。写的是秦香莲在京城弹琵琶乞食寻找陈世美,路遇王丞相相助让两人巧会,但陈世美偏不认秦香莲,香莲无奈自杀却被三官神救下,并被传授兵法。后来香莲获因打仗有功,获得亲自审问遭弹劾下牢的世美的机会,得以洋洋洒洒数落其犯下的罪行,焦循认为,从秦香莲得以数落陈世美这个意义上讲,可谓酣畅淋漓直抒胸臆,真是大快人心,因此他认为《琵琶记》不及《赛琵琶》。而这样作品的出现也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如写《花部农谭》的焦循就选择十多年生活在乡村侍奉母亲,而不进京会试。因此该剧在当时有讽刺意味,颇有批判精神。

同样是高台教化之作,因为创作者选择的立意不同,最终呈现出不同的内容和效果。再后来,在历代艺人的多次演出创作中,又加入了个性鲜明的包公,使得这个剧目呈现出新的艺术效果,这就是自清代同治光绪年间流传至今的梆子戏《明公断》。戏里包公的出现,也是符合当时社会现实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因身份变化导致生活境遇发生变迁,最终引发人物关系发生变化,这种情形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因此,赵五娘秦香莲们能够引发同情和共鸣。同时,在“山高皇帝远”的生活环境里,民间百姓面对无法改变的生存困境,有着浓浓的“清官情怀”,将改变现状的美好梦想寄托于那些持有“龙虎”铡刀或尚方宝剑之类的包含包公在内的清官身上。因此,《明公断》吻合了当时社会的人心风俗,符合人们的心理期望。所以,好的题材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落伍,只要赋予时代意义,经过一代代人精心整理改编,是能够焕发新的生命力的。那些穿越时空流传至今还在舞台上演出的优秀传统剧目都是如此。

好戏总是结构完整,情节丰满。《明公断》的特点就是一环扣一环,高潮不断。从差琪、杀庙、诓美、审美、见皇姑到最后铡美,感觉环环紧扣,层层迭起,最终一气呵成,达到高潮,期间人物情绪也是自然向前发展的。因香莲和世美人物身份地位悬殊,造成了天然的矛盾冲突。同时戏里每个人都面临困境,地位如草芥的秦香莲为生活所迫千里寻夫,权高位重的世美因香莲的出现而面临原有谎话被揭穿,被治欺君之罪的境遇,包公面对皇家国戚的阻拦,又该如何处置陈世美。人物之间的关系对立,一个要努力寻回丈夫,一个势必要躲开前妻,这种特殊的人物关系势必引发新的激烈行动,于是陈世美派韩琦追杀秦香莲。她被逼从寻夫的美梦中惊醒,选择状告陈世美。因驸马的特殊身份,包公起先在处置驸马时也选择了温和方式,先是劝解,然后面对国太的阻拦,试图送香莲银子和解,却最终被香莲激怒,下令铡杀。每一出戏起伏跌宕,戏剧性极强,而且为下一场做足了铺垫。

《明公断》的妙处还在于:大量的闲笔塑造了性格饱满、个性突出的包公和秦香莲。整出戏对秦香莲由爱生的恨体现得淋漓尽致。丈夫一去不复返,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艰辛生活,千里寻夫反被杀,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生活境遇了,于是会在大堂上洋洋洒洒大声斥责数落陈世美,并陈述其十个罪状。而当秦香莲见着地位悬殊却又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公主时,心里五味俱陈,将她自己与公主从穿戴到神情做着细细铺陈的对比。对方绫罗绸缎,而自己却布衣寒酸。似乎说的是不相干的穿戴打扮,却倾诉着人世生来不平等的心酸。在一番穿戴打扮比较后会在她在一瞬间闪过退缩的念头,会有一丝悔意掠过心头,后悔不该来,但是很快执念又起,在公主面重新展现出不卑不亢的一面。这又延续了《琵琶记·吃糠》里通过物化对象打开人物情感的闸门的技巧,《吃糠》是赵五娘有感于糠和米的分离,联想到她自己的处境;《见皇姑》是秦香莲有感于自己与公主着装比较后的悬殊联想自己卑微的生活处境。

包公本是个脸谱化的人物,印象中都是不怒自威、刚正不阿的形象。偏偏在这个戏里,包公的形象雄劲之余多了几分宽厚,写出了人性人情之美。包拯先是巧施计策诓陈世美到府上,面对当朝驸马首先是做思想工作,此时的态度是平和婉转,不疾言厉色,也不盛气凌人。这完全符合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只是当包公好言相劝陈世美居高位不可忘恩负义,认下糟糠之妻秦香莲,却遭陈世美断然否认和指责。于是,包公让香莲呈上状纸,试图逼让陈世美相认。但陈世美仍无悔改之意。包公没奈何,让香莲上堂。说是让秦骂陈,其实是想让曾经一起患难的香莲以妻子身份感化他。香莲声泪俱下细腻感人的一次次“强盗”称呼显得既亲昵又满含怨气,最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诉之以法,仍然打动不了陈世美。此时包公看清形势,才选择将无动于衷的陈世美拘禁起来。但是当面对赶来想救驸马的公主和国太,怕自己的模样吓着公主,要戴红凌罩一下,又体现出包公粗犷外表下的细心贴心,流露出浓浓的人情。正是大量的闲笔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包公,既铁面无私不畏权贵,同时又可信可亲可爱。

时隔多年再看《明公断》,才看出这个戏的妙处。题材本身有现实性,人物有个性,又善于用细节铺陈,再辅之以一代又一代人的改编创作使其故事逐渐丰满,最终让这个戏有了深远的影响力,以至于陈世美成为“忘恩负义”的典型代表,包拯则是铁面无私、不畏权贵、被老百姓寄托了众多期望的的正义化身。

而这个戏也让我们明白:尊重传统,但又不拘泥于传统,在还原本体的同时,注入现代审美意识,也是一种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