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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李白》的修改与再造

2021-07-27 发表|来源:光明日报|作者:郭启宏
郭启宏 资料照片

话剧《李白》的创作始于1989年,成稿于1990年年中,嗣后主创人员赴长江体验生活,几经修改进入排练厅,于1991年首次公演。之后演出,断续又绵延,至今已有30年。

我创作话剧《李白》剧本时,于是之是北京人艺副院长,他曾经问我,话剧与戏曲的区别是什么?我一时被问住了,说了半天不得要领。老于说,我有个不准确的比方,话剧是散文,戏曲是诗。后来,老于又说,《李白》不能写得太实。我懵了。他又说,李白不同于杜甫,不同于高适,不同于其他诗人。导演苏民问,能否再具体?老于想了想,“应该空灵!”继而“嗨”的一声,“我这是难为作家了!”我蓦然意识到,老于是个好领导,且是个文论家,我似乎读懂了他,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作者,他总是希望作者自己能多思。我一再琢磨,空灵是诗的追求,戏剧讲矛盾冲突,离空灵远甚啊!我于是重读了恩格斯致拉萨尔、敏娜·考茨基和哈克纳斯的三封信,求解惑,无果;我求诸文论家,重温刘禹锡的“境生于象外”,司空图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韵外之致”,严羽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空灵以实境为基础,以虚境为指归。从本质上看,空灵不属于戏剧,而属于诗!在戏剧里追求空灵,或许追求的是戏剧的诗化;在《李白》里追求的是“这一个”诗人独特的诗化。这似乎是反向的追求。

话剧《李白》剧照。资料图

不难设想,没有戏剧动作,没有戏剧语言所包含的动作性,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高潮,没有期待和悬念,没有突转与发现,没有这些戏剧性的要素,如何成戏?空灵恰恰是淡化了戏剧性而突出诗,突出诗的意境。空灵把编导自己推上了绝路!我终于悟出点什么,《李白》一剧似应兼有散文的意蕴和诗的境界,在创作方法上也应兼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因此,我在修改剧本的时候,认定目标,涉险而行,努力开掘意蕴,营建境界,包括语言上两种笔法的交融。剧本到底修改了几稿,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比如,修改次数最多的是尾声前的最后一幕,那是全剧高潮所在——李白与妻子宗琰分手,一种特殊的离异。我反复比较了几位文学史家的说法,最终设定了郭沫若氏的假说,是“情投意合的最后诀别”(见郭沫若著作《李白与杜甫》)。最后诀别,偏又是情投意合!最后诀别的必然性与情投意合的暂住性形成强烈的矛盾,这正是戏剧性的所在!但也决定了戏剧高潮的形成不仰仗于强烈的外部动作,而借助于人物的内心冲突与业已外化了的性格之间的碰撞。这场戏的事件是李白要从军,宗琰要入道。从军和入道其实是李白性格的两极行为。当此际,一切说理都是苍白的!我在修改时特意于外部冲突的间隙插入“闲笔”——设置了夫妻论诗。

“宗琰:……我总觉着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字的灵性!每个字都有灵性!它们借着诗人的手,一个个从笔尖跑下来,排成队,列成行!

李白: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滟滪堆上“朝我来”三个字吗?那三个字排在一起就是诗!

…………

宗琰:……你身在仕途的时候,无法忍受官场的倾轧,一旦纵情于江湖,你又念念不忘尽忠报国。你是进又不能,退又不甘!

李白:(颓然长叹)入木三分,入木三分啊!也许我这一辈子注定这样来回走着!(痛苦地低下头来)

宗琰:(复归平静,取出诗稿)如果没有这样来回走着,也就没有李白的诗了!富贵没有诗,隐遁没有诗,只有那颗不能安静的心,浇上醉人的酒,才能挥洒出不朽奇文!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人得到了字的灵性?夫子你得到了!……也希望夫子成全我。(意谓上庐山屏风叠入道)

…………

李白:(猛然发喊)不!不能!你不能入道!”

这“闲笔”实际上是欲扬先抑的蓄势。我曾想,国手弈棋,有时候盘面看来平静如一汪潭水,并无炮火硝烟,但实际上是更高层次上的较量。戏剧也同此理。我欣赏戏剧理论家谭霈生的警句:“戏在‘话’中。”我以为,这“话”应该有动作性,还应该有思辨性。

话剧《李白》剧照。资料图

再举一例。为了与诗人题材相适应,也为了营造诗的氛围,除了锤炼台词外,我与苏民导演一起研究了抒情独白和幕间的歌唱和歌吟等手法的运用问题。有感于话剧舞台阔别已久的大段抒情独白,李白那段长达三百余字的“拜别长江”的独白就是苏民建议我写作的;有感于戏剧的间离效果和舞台的假定性,我在苏民的支持下,开篇、幕间和结尾借鉴了古典诗歌与古典戏曲的传统,开篇的现代歌者仿佛副末登场,唱着叙述全剧内容的长短句,幕间和幕后或唱或吟新制近体诗和古体诗,结尾四句独唱用的是骚体。苏民还亲自吟唱了两首幕间诗。戏上演后的实践说明,这种尝试有得有失。论者肯定了大段独白,而认为现代歌者登场与整出戏的风格不协调。戏剧评论家柯文辉撰文指出:“启幕曲是宋词风味,去恢宏浑涵的唐音稍远;幕间的独唱绝句少点‘仙气’,尤其是第五场的幕间曲,四句皆起于平声,为瑜中之疵。以启宏的文才和素养,并不难熨平此类小皱纹。”苏民和我商量后废弃了现代歌者,改为幕后唱,我也对几首诗略做修改。

一出戏的修改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复杂劳动,其间交替着否定的痛苦与再造的欢乐。否定的痛苦不过一时,心向往之是再造的欢乐。剧本改定后,于是之说,就这样了,当初说的不妥当的话,收回,照你的文本排演。哇瑟!我写剧大半辈子,头一次听到我的顶头上司说过意见收回的话!我忽然动情落泪。我有幸生活在人艺这个艺术群体中,再造的欢乐还体现在与各个门类的艺术家的切磋琢磨上,又集中表现在戏从平面到立体的过程中。这一过程自始至终凝聚着人艺艺术家们的智慧和心血。

(作者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