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戏剧以来,小说、神话、长诗等等,一直是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资源。作为文学作品,它们一般都具有故事框架丰满、时空转换自由、细节刻画充分、人物关系集中、场面描写细致、艺术形象鲜明的特点。因此,被改编、被扮演,变成舞台艺术作品,在真实的戏剧情境中,真人演给真人看,这样的传统由来已久。远古的希腊悲剧多取材于《荷马史诗》和神话传说,而当今中国戏剧舞台上演出的成功之作也颇多改编自经典文学。
1.当今舞台上文学改编的戏剧作品佳作迭出
近年来,由小说改编的话剧,在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方面成就不俗,比如孟冰根据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改编、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同名话剧,由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在全国各地久演不衰,一票难求;其中《白鹿原》创造过一场演出票房130多万元的佳绩。田沁鑫根据萧红的小说《生死场》、老舍的小说《四世同堂》、李敖的小说《北京法源寺》改编的同名话剧,由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出,不仅取得了艺术上的创新与突破,而且她所创造的灵动开放的叙事结构、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富有现代感的舞台样式,也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
赵耀民根据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喻荣军根据毕飞宇的小说《推拿》、温方伊根据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改编的同名话剧,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这些剧目将上海的地域风情、时代变迁中的人物命运表达得摇曳生姿,令人感慨唏嘘。方旭根据老舍的小说《我这一辈子》《二马》《牛天赐》改编的同名话剧,由其戏剧工作室演出,这些剧目多次参加在北京举办的老舍戏剧节,颇有京味儿文化特色。北京驱动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出品的波兰导演克里斯提安·陆帕根据史铁生的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改编的话剧《酗酒者莫非》,以及整合鲁迅小说形成的话剧《狂人日记》,通过当代开放的文化视角,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新的解读与阐释。喻荣军根据夏洛蒂·勃朗特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简·爱》,以及根据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基督山伯爵》等充满对人性的反思、对生命存在的质询,给人以思想启迪和艺术陶冶。
小说改编话剧的风气,如今依然势头不减,这足以说明,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创作方法。借助文学的影响力,可以助推话剧的传播力;反过来亦是如此。牟森根据刘震云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一句顶一万句》、毛剑锋根据阎真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沧浪之水》、冯俐根据曹文轩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山羊不吃天堂草》、欧阳逸冰根据黄蓓佳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野蜂飞舞》……在当代戏剧长廊之中,都占据着重要的艺术位置。
2.借助文学作品的基质,结构出新舞台样式,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中国话剧自产生以来,虽然不过是百多年的历史,却始终伴随着剧本短缺的问题。1910年代,不仅没有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戏剧文体,而且文学质量的不足也是阻碍戏剧发展的瓶颈。创始之初的中国话剧便是从《茶花女》《黑奴吁天录》《不如归》等外国戏剧、小说改编开始。抗日战争时期,偌大个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剧本创作难度加大,曹禺先生经常被各个剧团索要剧本,催得急了,他便说“正在想,正在想”,以致后来他真的写了个剧本《正在想》。曹禺先生经常说,剧本写作不容易,“那是心血”,当灵感之泉冷涩凝滞之时,借助文学作品的基质,调动艺术的想象力,生发出新的艺术旨趣,整合起新的情节逻辑,结构出新的舞台样式,无疑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田汉将中外小说《阿Q正传》《卡门》《复活》改编成话剧,张爱玲曾将其小说《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曹禺、吴天将巴金小说《家》改编成话剧,赵清阁则向《红楼梦》取材,创作了《冷月诗魂》《血剑鸳鸯》《流水飞花》《禅林归鸟》等话剧。新中国成立以后,小说改编话剧的创作潮流依然延续,出现了《骆驼祥子》《智取威虎山》《红旗谱》《红岩》等。
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与戏剧结缘的趋势越发明显。许多剧作家重新回到文学园地,汲取优秀的文学资源,以那些已经取得了较好的社会影响的小说为蓝本,融会自身的创作灵感和生命体验,再创出适合舞台上演的剧本。
小说与戏剧的相通性也是显而易见的,都是为了表达人类对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认识与反映,都是人类精神灌注其中的产物;都以语言文字为载体,是具有一定内涵、意义和情感张力的叙事,是有意味的形式;其中,“人”是其表现的核心,人的存在、人的灵魂、人的价值、人的局限、人的困惑、人的命运等,常常是其表现的重要内容,生、爱、死是其赖以表现的三大母题,而真、善、美是其艺术追求的恒久价值。创作者抓住了这些共同点,改编便是曹禺先生所说的“事半功倍”。
3.成功的改编应赋予小说人物生命的质感与动人效果
成功的戏剧改编不仅是文学价值的提炼、升华乃至增值,而且赋予小说人物以生命的质感与动人效果;而不成功的改编,往往叫人诟病为失去了原作的精神和味道,甚至被斥责为颠覆、篡改、歪曲、解构了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众所周知,鲁迅的小说、巴金的小说都曾被人改编成舞台剧,但是很多人的改编都消逝于无形,而曹禺根据巴金的小说《家》改编的同名话剧,却被夏衍先生称为“非常格的改编”,成为话剧改编的成功范例。
1940年11月,好友巴金来到江安看望曹禺,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二人彼此宽慰,相谈甚欢。巴金随身带来了吴天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家》,虽然演出效果不错,但巴金总觉得这个改编本还欠缺点什么。曹禺看过后认为,改编对原作“太忠实”了,以致缺乏创作的新意和戏剧的特色。而经由曹禺改编的《家》,则成为中国话剧史上常演常新的优秀剧作。
在改编过程中,曹禺对原小说的思想主题进行了再发现、再阐释,并依照戏剧的结构特点对小说情节做了调整与凝练。在改编中,曹禺不仅加强了人物关系的制约性、戏剧的动作性、情节的紧凑性,而且增强了戏剧的抒情性和浓郁的诗性与象征。
近年来,经典小说改编话剧出现了两种不同方式:一是忠实于原著的改编,力求展现小说原汁原味,真实展现其情节框架,凝练表达其原有内涵。二是为我所需,加以取舍,甚至“失事求似”:大胆想象,重新诠释,以新的戏剧表达,给人新的艺术感受。这两种方式很难简单判定对错,需要以具体作品为例,按照艺术规律进行艺术评判。
1997年田沁鑫导演的话剧《生死场》展示出了散文化和多场次的结构,故事本身由一系列人物的生活场景组合在一起,导演采用“蒙太奇”的手法,时空变化灵活,人物形象生动,每一场戏都围绕着生与死来进行。
2010年末,田沁鑫导演的《四世同堂》上演。它反映了日军占领北平时期平民生活的混沌、凄惨。演出时,一批明星演员雷恪生、孙红雷、黄磊、辛柏青、秦海璐、朱媛媛等集体亮相,有强大剧场号召力。
改编者首先应当做足功课,深入理解小说的意蕴内涵,而不应该流于表面,浅尝辄止,做一般化梳理和简单化裁剪。否则就会让观众产生心理预期的落差感。人们常说,一千个观众的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没有人会将哈姆雷特跟此剧中的掘墓人混同。小说改编话剧,应当尽力做到博观约取,含英咀华,保有原作的精神内涵与精粹成分,这是一个关系到改编之成功与否的问题。特别是一些在文学史上乃至文化史上已有定评的名著,轻易做“翻案”文章,或无视基本叙事一味“戏说”、解构,很可能陷入一种自寻烦恼的境地。既然改编的对象是公认的知名小说,它本身就具有某种公认的价值,体现了民族审美心理中普遍认同的美学意义,这种意义值得尊重珍视,并且在改编中发扬光大。
此外,小说改编戏剧应当注意如下问题:一是尊重经典小说原创者的著作权益。二是改编者要有自己明确的基本立意和出发点,注意精准把握题材与体裁的特点。三是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发挥改编者的自身优势和艺术创新的优势。四是对原小说进行合理的艺术取舍,不做“压缩饼干”式的改编,而做“沥尽黄沙始得金”式的加工、转换、提炼、升华,融会自身的艺术灵感和超拔创意,创造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象丛林和魅力源泉。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