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中国戏剧人的“当众孤独”
2023-01-26 发表|来源:南方周末|作者:朱圆回顾2022年中国戏剧,独角戏的演出热度高涨。
第九届乌镇戏剧节在特邀剧目中专门开辟了“孤独的质数”板块,汇集了《狐狸天使》《雅各比和雷弹头》《一只猿的报告》等五部独角戏作品。继2022年6月“独角SHOW演出季”推出三部独角戏、收获热烈反响之后,鼓楼西剧场又于年底举办了首届独角戏剧节。在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中,选手李逗逗单刀赴会,在舞台上全程自言自语饰演自己,被评论为“让大家看到喜剧的另一种样子”。
在剧场里,独角戏成为某种现实的映射。“现实点说,就是因为疫情比较难攒人,这几年大家都在做独角戏,独角戏好生存。恐龙灭绝的时代,大的恐龙每天要吃好几百斤的树叶,活不下去,小松鼠什么的,可能每天吃一个松子就可以活下来了,所以肯定大的拆散了做小的。” 《一只猿的报告》导演郗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首先得勇敢,还要学会失忆”
独角戏,意味着一个演员独力演出,直面观众,没有AB 角,没有对手,有时赋予单个人物生命,有时化作数个角色。其独特的审美价值,核心是由难度更高的表演造就的。
被称为“独角戏女王”的黄湘丽已经有四个独角戏作品,独自站在台上表演逾千场。谈及独角戏演员的特质,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首先得勇敢,一个人走上舞台面对那么多观众。还有一个是要学会失忆,要忘掉上千场的演出,然后进行第1001场的演出,依然要像第一次站在舞台上演这个戏一样。”
2017年,王子川排演独角戏《雅各比和雷弹头》,郗望做他的表演指导,回忆首演临上场前在化妆间加油聚气的情形,郗望感觉“就跟做临终关怀似的”。郗望说,一开始演员上台时都会有恐惧,即使像王子川这样以松弛见长的演员在头几场也不例外。
2019年之后,王子川去电影业闯荡,很少回到舞台。时隔三年,他再次出演这部独角戏作品,“放下,再拿起来,感觉又不一样”。
2022年12月1日,王子川结束了第二场演出,郗望认为这场是他这几年看过最好的现场表演,“看完以后我跟他说,感觉他之前的松弛是有趣和才华,这回的松弛是因为人生阅历。”以往王子川带给观众更多的印象是好玩,这次剧场里却弥漫着苍凉。在演绎台词“明天我就结婚,结完婚我就出殡”时,他的语气一改往日的戏谑,动作幅度也减小,郗望形容为“感觉这个演员真的出过殡”。
在独角戏中,观众能更直接地感受到演员的状态变化与现场反应。而作为演员,黄湘丽也指出,独角戏“更多的是跟观众进行直接的交流”。即便台词相同、空间相同,她感觉每场演出都是不一样的,至少观众的反应不会重复,能唤起她新的感受,表演也随之发生变化。
在创作方法上,独角戏与群戏存在微妙的差异。创作独角戏,黄湘丽倾向于找到更多区别于以往的表演方式,而在《第七天》这样的大戏里,则“更加专注于怎么把剧本核心的精神力量和文本的能量表达出来”。
黄湘丽认为,无论是群戏还是独角戏,演员经历的创作过程大抵相近,读剧本、想象、排练,“但是独角戏可能需要经过一个更长时间的独自创作的过程”。
2013年,在她排演首部独角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导演孟京辉要求她在五天里创作五首歌,在揣摩角色心态、完成词曲创作的过程里,她越来越深入剧本的核心。导演回来验收时,发现戏成了。
她的第二部独角戏《你好,忧愁》,同名原著心理描写丰富,几乎没有戏剧冲突的特点,让这部戏的改编困难重重。最后黄湘丽从小说中摘出一些段落,完成了和原著“强烈的对话,进行对抗”。经此一役,黄湘丽领悟到创作上更重要的是自我表达,尤其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时。
在黄湘丽的观察里,无论国内外,独角戏演出都比较少见。面对2022年独角戏被拉至聚光灯下的现象,她希望越来越多人加入独角戏创作,“我相信其他独角戏的创作者也是一样的,他们也想有这样强烈的表达,而且可能也在找不一样的路径。”
没有什么作品不能改成独角戏
在“独角show”演出季中,演员郭笑将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改编成了独角戏。王子川也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茨威格其实适合做独角戏。《象棋的故事》很好,它不只是描绘人物心理,这个结构、这么讲故事很高级。”
茨威格的作品以心理描写见长,伴随跌宕的情节,容易改编成普遍认知意义上的独角戏——以个人叙述口吻来演一个角色。但从文本到舞台呈现,文字勾勒的内心独白仅仅是基础,一部独角戏成形需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一个演员在上面不停地说内心独白,有什么意思呢,你演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呢?因为想象空间远远不如看着文字,一旦变成一个话剧的话,它是有局限性的。”黄湘丽“不想做那么无聊的独角戏”,灯光、舞美、道具、音乐、演员的肢体,种种丰富的元素融合在一起,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独角戏形态。
2022年,这些独角戏虽然被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但几位演员和导演都表示,不同的独角戏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并没有统一的风格。和孟氏舞台充满对比,《雅各比和雷弹头》《一只猿的报告》的舞台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道具。李腾飞演一只被困笼子里的猿,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束光。“我们的目的不是给观众比划出来这个笼子,而是能够让观众感受到这只猩猩在一个笼子里。”郗望曾留法学习贾克·乐寇体系,在这部首次独立执导的戏里,他实践了通过演员身体的演绎构建情境的创作方法。
《一只猿的报告》改编自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原文以猿猴的口吻给科学家们写信,用第一人称叙述,十分贴近独角戏的表达,但距离一台丰满的戏还有所欠缺。增强舞台性是改编重点,小说对猿猴在笼子里的挣扎一笔带过,直接表现其被规训后的转变,郗望改编时认为,这样无法说服观众,于是加了一段挣脱笼子的表演,“必须把这些必要的戏剧情节加上,因为读小说是OK的,但是看这个戏就少一个看点。”
站在导演的角度,郗望形容《一只猿的报告》“每一秒钟都是在控制的”,对演员精确程度的要求比排群戏时大得多,李腾飞上场前在台边有个停顿、看一眼观众的动作,都得调三五遍。“群戏很多都是两个演员两个节奏、两个质感,你把大概弄对了,演员自己去弄就行了。”
和群戏区别较大的另一点,在于独角戏都包含讲述的部分,郗望认为独角戏和评书之间有某种相似性,演员则像说书人。李腾飞从戏开场就讲述自己被带到了船上,关在一个铁笼子里。王子川在雅各比和雷弹头两个人物视角下,分别叙述了相同故事情节的不同面向。黄湘丽在《狐狸天使》的五个故事、五个角色里跳进跳出时,观众也从她直接的叙述中快速了解故事面貌。
“说书人哪一个文学作品不能说呢?”正是这种特质,在郗望看来,所有作品都可以改成独角戏,“弄一个《红高粱》独角戏,你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但就是好玩。有的时候你用一个特简单的方式演一个特复杂的内容,反倒这里面创作的空间特别大。”他认为,如果演员擅长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将多角色的文学作品改编为独角戏反而会格外出彩,而人物少的独角戏,则要求将角色吃透,相比之下或许更为困难。
“当众孤独”
对于剧团来说,独角戏是一个经济的演出选择,对于演员而言,既是压力陡增的挑战,又是独辟蹊径的机会。演尽人性的贪嗔痴,全凭一己之力吸引观众,做到了,便兜揽全场的目光与掌声。
李腾飞和郗望认识十年了,迈入35岁的两人,同处在中年职业危机里。鼓楼西剧场最年轻的演员只有20岁,李腾飞已是演员中最高龄的那一批。他想做一个从自己内心出发的作品,起初想的是演员少一点,两三个人,后来逐渐觉得自己在表演上有了积累,便产生了做独角戏的野心和冲动。
演出口碑与票房证明,这出独角戏充分发挥了李腾飞以身体表现力见长的优势,而郗望在幕后近乎“吹毛求疵”的导演工作,也如盐入水般融入戏的始终。
王子川念念不忘在爱丁堡看过的独角戏《奥德赛》,演员站在一束定点光里,天上地下地讲,一气演了60分钟。“他也不留各种口,运动员一样的表演方式,节奏就是笃笃笃笃……你看他演戏好爽,体力真好。他虽然在那个小光圈里,但是他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空间给你看。”
谈起独角戏在国内戏剧舞台上绽放异彩,王子川语带调侃,“独角戏多好排,你现在排几十人的戏怎么排?一个人出事全都走。”
独角戏天然带有更灵活的特质。在最初排演《雅各比和雷弹头》时,王子川找了两个朋友,结果一个要回家当老师,一个要结婚。情急之下,他选择避开重新寻找搭档的风险与麻烦,用独角戏的方式顶上。他一人担起编剧、导演、演员的角色,天马行空地改编剧本,让雷弹头变成猫,把女性角色莎哈诗删去,“变成了针对雅各比和雷弹头的一个符号”,还取用原剧本作者列文的另外一部作品《俄亥俄小姐》许多段落的词,拼合而成。
在留法期间,郗望主要做独角戏,扮演小丑,“一个人完成工作更容易,我可以把精力放在工作本身,而不是跟别人打交道上。”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戏剧需要非常密切的合作,演员除了互相磨合,在一个频道上演戏,还涉及“很多戏外的东西”,比如工资高低、掌声多少,“很多时候做戏剧的就会羡慕写小说、画画的,可以一个人完成工作,有很多做独角戏的演员也是因为这个吧。”
“当众孤独”是苏联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的一个概念,要求演员在表演时一直处于角色和规定情境之内,周遭一切都不构成打扰,这种处境被他形容为,“可以一直索居在孤独里,就像蜗牛躲在壳里一样”。
黄湘丽早已习惯在观众眼前将这种孤独展现得淋漓尽致,有时甚至会经历一瞬间的抽离。最近一次,在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她突然意识到了观众的存在,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地盯着自己,她感到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像个魔术师催眠了大家,那是“挺美好的状况”,也不会打扰她的表演。
她说自己是一个享受也善于独处的人,“日常生活中,可能没有一个像独角戏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出口。正因为我演出,所有的这些东西在舞台上都可以释放掉,我的一些焦虑也好,一些孤独也好,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