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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话剧的守望者 ——纪念戏剧家欧阳山尊诞辰110周年

2024-05-24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刘琳

“我比中国话剧晚生7年,但是痴迷于此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我生于忧患,乐于晚年,留得余年还要报效祖国。”

——欧阳山尊

2007年4月7日,位于京城什刹海西海畔的解放军歌剧院内,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演出拉开帷幕:幕启,只见一位耄耋老者坐着轮椅被推上舞台,他的神情肃穆庄严,但心中似蕴蓄着巨大的激情,仿佛为这一次演出已经准备了许久,台下的观众被老人强大的气场所感染,不由得报以热烈的掌声。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甫一开口,老人沧桑的声音略带乡音,但清晰、有力,随着他的朗诵,观众们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受伤的“过客”正在人生路上坚韧不屈地前行。待朗诵结束后,老人已是激情澎湃,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他竟然从轮椅上一跃而起,只见他拿起身边的手杖,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台去,只留给还没来得及去搀扶他的亲友们一个苍劲的背影。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这位老者,便是时年已93岁,被称为中国话剧“活化石”的戏剧家欧阳山尊。

2007年4月,在话剧百年纪念活动上,欧阳山尊与夫人徐静媛(右二)及郑榕夫妇、刘厚生、朱琳等老友欣然相聚。
2007年,欧阳山尊以93岁高龄迎来中国话剧百年,回顾不平凡的战斗历程,他形容自己是:生于忧患,老于安乐。留得余年,报党报国。

一、剧场中长大的孩子

小小舞台上这些大千变化的神奇和美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不觉种下了许多有待发芽的种子。打开了一扇无限追寻与探索之门。这也是我自学生时代参加课余演剧起,就开始介入舞台美术和舞台灯光的一个动因。

——欧阳山尊

1914年5月24日,欧阳山尊诞生于湖南浏阳,属虎,取名欧阳寿。祖母的父亲刘人熙,曾做过湖南督军,思想开明,以“虎乃山中王者,王者为万物之尊”,为曾外孙改名为欧阳山尊。

欧阳家的祖上原本世代务农,自曾祖一代才与翰墨结缘。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曾祖父欧阳中鹄中举,赴京任内阁中书。他虽为清朝命官,但颇具民主思想。应同乡、户部员外郎谭继洵之聘,兼任其子谭嗣同的启蒙老师,几年后又收唐才常为门生。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战败后,谭嗣同以两万余字书信致业师,历数国家所面临的深重的民族危机,建议兴西法自算学始。欧阳中鹄为弟子变革救国的激情所感染,经过一番筹措,与谭嗣同、唐才常及独子欧阳力耕在浏阳文庙创办算学社,开湖南新学之先河。此时,全身心沉浸在算学、格致中的他们没有想到,家族其后两代却在五四运动的狂飙中成为中国话剧的开创者和建树者。

1902年, 13岁的欧阳予倩东渡日本,和当时所有赴日留学的爱国学生一样,他矢志学习军事以报效国家,无奈因为近视不符合招生要求,最终进入早稻田大学学习文科。1907年冬,欧阳予倩观看了春柳社按照日本新派剧的方式演出的《茶花女》,引发兴趣,经过友人引荐结识了李叔同、曾孝谷等同好,加入春柳社。当年六月,春柳社在东京本乡座演出《黑奴吁天录》,演出经过精心的策划,声势浩大,两天里有超过三千名观众前来观看,引起轰动。欧阳予倩在剧中饰演了两个角色,人生第一次登台就是如此规模的演出,令他十分兴奋,也从此确定了一生的道路。这次演出对原著《汤姆叔叔的小屋》进行了巧妙的改编,剧情正呼应了国人高涨的民族独立思想,并在布景、对白、表演等方面呈现出新面貌,经过综合考量,后世史家以此作为中国话剧诞生的标志。

1918年,在实业家张謇的支持下,欧阳予倩在南通创办伶工学社,创建更俗剧场,在办学理念和剧场管理上推陈出新。剧场落成之际,张謇力邀梅兰芳与欧阳予倩同台献艺,并在剧场前台特辟“梅欧阁” ,“南欧北梅”共聚更俗剧场,一时传为美谈。

欧阳力耕育有三个儿子,长子早夭,排行老二的欧阳予倩膝下仅有一女,便将弟弟欧阳俭叔的独子欧阳山尊过继过来。欧阳山尊幼时最快乐的记忆,便来自父亲的剧场和舞台。他依稀记得在新编京剧《人面桃花》中,不同颜色的舞台灯光营造出缥缈的“梦境”;在新编文明戏《哀鸿泪》中,后台人员摇动一个装满豆子的大簸箩来制造雨声。七岁那年,他第一次登台,在由父亲编剧、洪深导演的独幕剧《回家以后》中饰演小孩,台上真实的布景、炫目的灯光加上演员充满诗意的表演,无一不让他感受到戏剧创造的神奇。

上世纪20年代初,欧阳予倩带着全家迁往上海,除了继续京剧表演,也有更多机会涉足话剧和电影。1926年,在民新影业公司供职的欧阳予倩自编自导了爱情电影《天涯歌女》,欧阳山尊在片中饰演一个少年。此时正值中国话剧从萌芽走向成熟时期,上海的演剧活动日渐丰富,进入高中的欧阳山尊成为学校中的演剧积极分子,他登台演出了田汉的《咖啡店一夜》《夜未央》,并参加上海戏剧协社组织的各种戏剧活动,此间也是舞台灯光飞跃发展的时期,彩色玻璃纸已经普遍应用。16岁时,他参与应云卫导演的《威尼斯商人》,这部戏的灯光由学过电气工程的沈端先(夏衍)负责,除了脚光和顶光,还大量运用了侧光,色彩的变化也丰富。欧阳山尊既上台表演,也在舞台灯光方面学艺。命运使然,从6岁到16岁,他亲历了新编京剧、文明戏、独幕话剧、多幕话剧的嬗变过程。

春柳社于1907年6月在东京演出《黑奴吁天录》的戏报,欧阳予倩在剧中饰女黑奴和小乔治两个角色。这是我国第一个话剧,也是欧阳予倩舞台生涯的开始。(原件存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

二、惟将热血燃洪炉

1月28日,那是个我永远忘不了的日子,这天晚上我正在做作业,同宿舍的人说:“城里来了剧团,在礼堂里演救亡戏,你和我们一起去看吗?”听说演救亡戏我当然是要看的。演出的团体是“大道剧社”,演的最后一个剧目是田汉写的《乱钟》。剧中说的是1931年9月18日夜里,沈阳一群大学生在宿舍里议论着动荡的时局和自己的出路,意见纷纷各不相同,正在此时日寇进攻东北北大营的炮声响了,大家同仇敌忾一致决定抗日。戏结束时由戏中一位同学带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观众也跟着一起喊,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看完戏我带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宿舍,继续做那些尚未完成的作业一直到深夜,正在准备就寝时,忽听到隆隆的炮声,我跑到操场,听出炮声是从闸北方向传来的,还夹着机枪的声音。许多留校的同学也都从宿舍来到操场,枪炮声中又传来飞机的马达声,学校的播音喇叭响了,告诉同学十九路军已经和日军开战了……

——欧阳山尊

延安文艺座谈会局部(后排右二为欧阳山尊)。

1931年,欧阳山尊从沪江大学附中高中毕业,因为学校没有他中意的电机系,他便放弃直升机会,报考交通大学的电机系。不料考试前一天他忽然得了霍乱,没能完成考试,遂决定第二年投考南洋大学电机系。经过朋友介绍,他到暨南大学所在的真如镇补习数学。不久,就发生了令他终生难忘的这一幕。戏刚散场,剧情便在现实中重演,这猝不及防的戏剧性远胜于编剧的想象。那晚,欧阳山尊顶着头上盘旋的敌机,搭火车离开真如镇。列车行进中,炸弹不时袭来,与他脑中未褪去的剧情交叠……这一年,大学招生暂停。

转年,欧阳山尊终于考取大夏大学数理系。在校的几年,他仍旧是演剧活动的积极分子,甚至差点因演出反对国民党的剧目被开除学籍,后来在父亲的帮助下,他转到英国文学系。临近毕业时,他用英文完成了毕业论文《中国小说史略》,原本打算毕业后和金山一起将业余剧社职业化,做成像中国旅行剧团那样的职业剧团,或者跟随父亲继续拍电影。孰料刚踏出校门,迎接他的又是“七七事变”的炮声。本着“天事地事,抗战救亡,不当亡国奴是大事”的决心,他随即加入上海抗日救亡演剧一队,奔赴西北战场。在随演剧队到达八路军山西总部,为刚打完平型关战役的战士们演出后,几经辗转,到达延安。

在延安,血气方刚的欧阳山尊本想到前线参加战斗,但组织派他到新成立的文工团工作,他很不情愿地服从了安排,之后又被贺龙点名到其的120师战斗剧社担任社长。当他带领队员们深入根据地、敌占区,脚踏实地,面对前线的战士、百姓时,他深深地体会到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戏剧。

1942年春天,欧阳山尊接到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通知,从前线回到延安。在听了毛主席在第一次会议上的发言后,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经过几天思考,他鼓足勇气把他的所想写下来,寄给了毛主席。没过多久,他收到毛主席的亲笔回信:“你的意见是对的”,给予他莫大的鼓励。时隔不久的第二次会议,他报名发了言:“战士和老百姓对于文艺工作者的要求是很多的,他们要你唱歌,要你演戏,要你画漫画,要你写文章,并且还要求你教会他们干这些。不能说你是一个作家就拒绝给他们唱歌,也不能说你是个演员就不给他们布置‘救亡室’。他们需要什么你就应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出来。正像鲁迅说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甚至发两分光。初看起来似乎你付出的很多,但事实上,你从他们身上收获到的,学习到的东西却更多。”

同年秋天,战斗剧社在延安演出了反映前方战斗生活的剧目,毛主席看了戏,并写信鼓励他们:

欧阳山尊,成荫同志:你们的剧,我认为是好的。延安及边区正需要看反映敌后斗争生活的戏剧。希望多演这类好戏。

抗战八年,欧阳山尊将保家卫国的热血激情投注于抗战戏剧的演出和创作,在革命的洪炉里,将自己锻造为坚定的抗敌文艺战士。

1939年2月8日,欧阳山尊(后排右一)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受贺龙之邀进入战斗剧社。

三、打造新中国的专业剧院

1952年,前北京人艺的话剧团与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合并,成立专业化北京人艺,由曹禺任院长,焦菊隐和我任副院长,赵起扬任秘书长。在剧院正式成立之前,我们曾多次在一起谈论怎么来办这个专业化话剧院的问题。谈话内容丰富广泛也很具体……结论是:专业化的北京人艺应是一所扎根中国的土地,成长在中国老百姓中,继承中国话剧的战斗化、民族化、现实主义传统的剧院。这是一幅建院的蓝图,这张蓝图经过全院不断地实践、总结和丰富形成了众所周知的人艺风格。

——欧阳山尊

一九五三年二月,欧阳山尊起草的有关首都剧场建造事宜的报告附信,右侧为周总理批示。

新中国成立后,欧阳山尊担任北京人艺副院长,他亲自主持了首都剧场的建设,凭借对舞台技术的专业积累、开阔的眼界和超强的执行力,仅用两年时间为北京人艺建成一座风格典雅、设施专业的专属剧场。日常的剧院建设和艺术生产,也渗透着他的思考与心血。他制定了排练、演出日报制度,要求每天的排练、每晚的演出都要由剧务或舞台监督填写“排练日报表”和“演出日报表”,并于次日送交总导演、本剧导演和主管副院长审阅。这些制度保障了剧院的艺术生产有序进行,也是北京人艺“一棵菜”精神在管理上的体现。

1962年,经过十年的发展,北京人艺的艺术风格已经形成。对照建院时勾画的蓝图,四位领导重捋思路,明确了剧院下一个阶段的发展方向,由欧阳山尊负责起草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方针任务”草案。

在谈到北京人艺的服务对象时,欧阳山尊提出:我们是首都的剧院,要为首都人民服务,同时又要有全国性。我们应当代表全国的话剧水平。从剧院十年来的发展情况看,我们应当担负起这个任务。形势的发展要求我们这样做。我们还要在世界上占有地位。因此,我又想到我们的剧院应当是有文化的剧院,我们的演出,应当是有文化的,雅俗共赏,又给观众以文化上的享受。所以我们选择剧目就要选幅度更广、概括性更强的剧本,要选能概括时代的东西,不搞太廉价的东西。

一九五五年,欧阳山尊撰写的《〈日出〉导演计划》手稿。

进而,其他几位领导提到的诸多问题也都被欧阳山尊清晰地写入草案:“我们的演出必须努力追求深刻的思想性与优美的艺术性的统一,力求通过精彩新颖的艺术技巧和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来表达深刻的思想性。”“努力追求表、导演和舞台美术的完整性,使我们的每一出戏都是和谐统一的艺术整体。”几十年来,这些方针、任务历久弥新,已成为北京人艺生命血脉和艺术追求中的稳定基因。时至今日,每有新戏推出,总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奔向北京人艺的大小剧场,印证了几位建院者当年的远见和信心。

从1953年执导老舍创作的《春华秋实》开始,欧阳山尊也开启了在北京人艺的导演生涯。他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训练班,随苏联专家系统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导演体系,毕业时以洋洋二十万字的《〈日出〉导演计划》为他导演《日出》奠定坚实基础,也为中央戏剧学院增添了一部具有学术价值的学习范本。作为北京人艺的副总导演,他先后执导了二十多部剧目,古今中外题材均有涉猎。在苏联名剧《带枪的人》中,欧阳山尊首次启用转台设计,以史诗般的场面表现十月革命的胜利。剧中的第二幕第八场发生在斯莫尔尼宫的走廊,列宁和从前线回来的士兵雪特林相遇,两个人边走边聊,转台开始逆时针旋转。在他们身后,一队全副武装的海军从走廊深处以顺时针方向走了上来。转台的转动突出了列宁和雪特林历史性会面的瞬间,士兵的队伍蔚为壮观,剧情一直在进行,舞台的时空得以延伸,宛如一个电影长镜头般一气呵成,烘托出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每当此时,观众都会被这宏大的场面所感染,发出热烈的掌声。率真的性格和多年从事抗战戏剧的经历,使欧阳山尊的导演手法明快流畅、厚重大气,作品气势磅礴、感情浓烈、节奏鲜明,又兼具生活意蕴的写实和诗化的写意。

《带枪的人》剧照,北京人艺1957年首演。

四、跨越世纪 见证百年

“半世沧桑志未阑,年虽耄耋斗犹酣”——新世纪以来,欧阳山尊依旧热切关注北京人艺的创作,他对年轻的艺术家鼓励、爱护有加,每每不顾身体病痛,相约长谈,并亲临排演场坐镇指导。回望漫长的来路,幼时父亲的引领、沪上的演剧岁月、延安的战斗历程令他思绪不断,难忘自己与中国话剧一路伴行的每一步,直至满怀豪情,在舞台上迎来它的百年华诞。

穿越世纪,波澜壮阔的时代、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悠长的生命足迹,成就了这位中国话剧的守望者。今天,在中华文明走向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上,在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繁荣发展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推出更多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培育造就大批德艺双馨的文学艺术家和规模宏大的文化文艺人才队伍”的精神指引下,我们纪念这位前辈艺术家,重温中国话剧百多年来不平凡的历程,更能坚定当代话剧创作的方向和自信,努力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兼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的戏剧佳作。

(作者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戏剧博物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