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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喜剧创作看轻了

2019-08-05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王宝社
《那拉提恋歌》
《拯救大兵友友》
《托儿》

观众太需要喜剧了

这些年,总有热心观众和关心喜剧的朋友问我:喜剧就是纯粹搞笑吗?我说不是。也有人问:喜剧难道不应该让人笑后想点什么吗?我说当然。还有人问:喜剧难道就是甩“包袱”、搞语言游戏吗?我说不是。更多的问题,是对目前文艺市场上恶搞的喜剧表示反感:喜剧难道是咯吱人笑吗?我说绝对不能咯吱人。

话剧是舶来品,正剧多,悲剧少,喜剧则更少。为什么?因为喜剧难写也难演。首先,你叫喜剧,就要面对一个硬指标——笑,若是正剧或悲剧,好与不好,剧场当下无法评判。但喜剧不行,演出过程中,就让人知道了这个戏是不是喜剧。抛开主题立意、抛开美学高低,你只要没让观众笑起来,这剧就意味着失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全场观众几乎都是这出戏的评委。

前些年,一位编剧圈内的朋友找到我,希望我帮他导一部喜剧,他电话里说,刚写了一部正剧,挺累的,想写一部喜剧放松放松。我听了吓一跳,“放松放松?天哪!”写喜剧恰恰是一件很煎熬人的活计啊!我很想问他:“您以前写没写过喜剧?若是没写过,千万别把它当成放松的活计去做,到时候会累着您的。”另外我还想说:“放松是观众的事儿,不是喜剧创作者的事儿。”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因为他当时咨询我导演费是多少,假如我把喜剧的艰难说多了,他会不会怀疑我要提高导演费啊?我知道他的“放松”到时候一定变得“沉重”,甚至根本就写不出来。我告诉对方“您给多少导演费都行,您定”。对方听了很欣慰很感动;但这话说了一年多,他没了动静。我从侧面了解到,他大半年里躁动不安,脾气很大,因为他写了一稿又一稿,自己都不满意,念剧本演员都说乐不起来,他一稿又一稿写,最后放弃了。我知道,他被喜剧累着了,以后不会再碰喜剧了。

这个“写喜剧放松放松”的故事,说明了一个现象:别把喜剧创作看轻了。就喜剧小品而言,我也听到过很多这样那样的说法。有些话剧院团说到喜剧小品,是一种想起来搞搞而已的营生;有些戏剧学院对电视文艺栏目、春晚的小品评头论足,看不上的同时,觉得喜剧小品是戏剧教学的一个练习,没有什么。

为什么不坐下来研究一下,喜剧小品早已脱离了戏剧教学的课堂练习?喜剧小品从诞生那天起,是穿着百家衣——曲艺的、哑剧的、喜剧的、戏曲的……艺术门类的特征呱呱落地的。随着观众欣赏水平的提高,对喜剧小品的立意、结构、笑点,都有了特殊的审美需求,这已经是一门独立的新时代的艺术门类。会写话剧的未必会写小品,会组织戏剧课堂练习的更不会轻易打造出一个有头有尾、有立意、有笑点的小品。你看轻它,它就会欺负你。

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这样的现象至今依然存在;为什么不研究观众的需求?总之,喜剧市场的各种现象、对喜剧创作的认识和理解,以及喜剧表演上的良莠不齐,困扰着很多人。而各种对喜剧的疑问,实际上都反映了一个问题:对目前的喜剧不满,在这些不满里,又饱含着对喜剧的喜爱,饱含了对喜剧的呼唤,饱含了一个谁也不会否认的文艺演出市场的现象:快节奏的今天,观众太需要喜剧了。

时代呼唤健康的喜剧

喜剧必须完成自己的硬指标——笑,才能称之为喜剧;但是能让观众笑起来,就一定是好的喜剧吗?还有一个更让人纠结的现象是:有的喜剧没有恶搞,有的是移植、改编自百老汇经典名剧,演出后喜剧“笑果”很好,笑声掌声不断,但是,在这些笑声和掌声中,也有不少观众反映,他(她)们一点都没笑,不光没笑,看得还十分压抑。这些让人纠结的问题,实际上已经留给戏剧评论界太多的研究课题。

你说不是喜剧,但很多人说是喜剧,原因又在哪里?为什么仅仅以语言逗乐为主制造笑点的喜剧,诟病最多?为什么有的喜剧,编导演为了证明自己演的是喜剧,为了让观众乐起来,在表演上极尽夸张之能事、乃至于“洒狗血”的夸张表演?导演和演员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样逗乐观众品位不高吗?

喜剧评论家们把喜剧分为平面喜剧和立体喜剧,所谓平面喜剧,是指那些以语言包袱为主制造笑点的喜剧,这些平面喜剧,可以不看演出,听收音机也能笑起来。平面喜剧的局限性,事实上上世纪40年代的导演张俊祥早已说过,他说“靠俏皮话逗乐的喜剧走不远,因为俏皮话的技巧,观众看几次就已经熟悉,你再用这种技巧逗乐,他有了准备他就不乐了。”

立体喜剧则不然,你必须看演员的表演,必须被情节吸引,喜剧情节一旦制造出喜剧美学意义上的喜剧情境,演员的一个调度、一个手势、一个回头、一声叹气,乃至于不说话,观众都可能捧腹大笑。因为,所谓立体喜剧,实际上是话剧门类中真正意义上的喜剧。它是靠喜剧主题、喜剧人物、人物内心动作、错位的喜剧情节、靠喜剧情境让观众笑起来的。立体喜剧表现生活,而生活始终在变化,人性的弱点、人性的各个侧面,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征,因此永远不会被观众熟悉、预知创作技巧。

文艺演出市场上,平面喜剧多于立体喜剧。平面喜剧的“包袱”制造技巧被观众熟悉了,不容易乐了,导致导演、演员脱离生活的夸张表演,他(她)没办法,因为要让观众说这是喜剧。搞立体喜剧吗?那就要阅读、研究大量的喜剧经典作品,要体验生活,从生活中提炼喜剧人物。这个比较难。因为要沉下来,别浮躁。但立体喜剧就一定好吗?有些喜剧是立体的,有人物、有情节,有技术高超的喜剧结构,不少移植过来的国外的喜剧很多人被逗得捧腹大笑,为什么随后又评论说这个作品没品位?

我们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文以载道”的创作理念,看来不仅仅是说给创作者的,也是说给观众的。既然是传统,培养作家艺术家的同时,毫无疑问也培养了作品的接受者——观众。很多观众嘴上说,到剧场就是图一个乐,但又不仅仅图一个乐,他(她)必须要“想点什么”,没得到思想的滋养、没“想点什么”,观众就有理由说你“没品位”。原来,观赏喜剧,“图个乐的诉求里”,我们的民族文化又在不知不觉中起着作用,要求着喜剧的创作者。

扫描这些喜剧创作现象,是为了给自己定位。我应该创作哪类喜剧?我能否让观众笑了又“想点什么”呢?我应该在喜剧困惑的年代,创作哪种类型的喜剧呢?时代呼唤好的、健康的喜剧,作为喜剧人,听到这样那样对喜剧的期待与不满,心里常常像针扎一样难受。

反对看材料写戏

在寻求喜剧突围的思考中,中国少数民族文化艺术促进会找到我,希望我创作一台被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援疆剧目,要求是“让欢乐骑上骏马”,要乌兰牧骑式的演出,要写成喜剧。

第一次与少数民族文化艺术促进会同志交流,他们交给了我大量的事迹材料。那些材料都很感人。感人,不一定能写成喜剧。我历来反对看材料写戏,很多时候很多人看材料写戏写成了宣传剧、报道剧。其实看材料没错,但材料只能是一个创作者采访生活的指南。我提出来到生活中去,看能否发现喜剧题材。这一去不要紧,发现的都是感人的故事,都是默默奉献的典型事例。一句话:都是正能量的故事。

喜剧难写,好人的喜剧更难写,那么,主旋律、正能量的喜剧就更加难写。喜剧类型里有讽刺喜剧、荒诞喜剧、黑色幽默喜剧、风俗喜剧,唯独赞美喜剧稀少。少,是因为难。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无事生非》《第十二夜》,喜剧史把这些归结为抒情类喜剧,也即赞美类喜剧,但是莎翁的这些喜剧,也相对设置了反面人物,也就是说,在莎翁选择赞美喜剧(也可以称为浪漫喜剧、抒情喜剧)的时候,他怕观众不笑,把讽刺喜剧的元素纳入了赞美喜剧的领地。在我国古典喜剧中,关汉卿的《救风尘》、康进之的《李逵负荆》,也都属于赞美类喜剧,但这些戏里也都有反面人物,也是通过反面人物印衬作者要歌颂的人物。

写援疆干部火热生活的喜剧,讽刺谁?或者说笑谁?这里没有、也没发现反面人物,没反面人物,怎么结构戏剧矛盾冲突呢?众所周知,戏剧的特征是矛盾冲突,喜剧亦然;而设计矛盾冲突,则必须要设置冲突的对立面,设置反面人物,但是我所了解的援疆干部的生活,没有反面人物,有的都是感人肺腑的故事。

我又一次回到草原,住在牧民的毡房里。渐渐地,我找到了哈萨克牧民单纯又火热的性格,尤其是草原上的人民调解员,他们大都机智幽默,善于化解草场上、邻里之间的各种矛盾,他们采用的办法看似简单却非常实用。这些人民调解员的诙谐与机智,给了我很多启发。设想:那些被牧民们爱戴的援疆干部,一旦家里有了事,他们将如何出手相助?我把假设讲给那些人民调解员听,假设一位受人爱戴的援疆医生,因为长期两地分居,夫妻之间闹起离婚,人民调解员该怎么办?

没想到我这种假设,由于语言沟通不及时,被牧民们误解了,以为援疆干部真有离婚的事,他们听了急得火烧火燎的样子,纷纷出起主意来,这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我很快构思出喜剧的框架:让一位援疆干部发生夫妻矛盾,一位机智幽默的哈族人民调解员阿塞提,听说他老婆的救命恩人援疆医生刘主任和妻子要离婚,他想办法调解恩人的夫妻感情。这样,夫妻离婚只是故事发展的情节线索,人民调解员阿塞提调解夫妻矛盾,也只是构架喜剧结构的一条线,真正的目的是塑造一心建设边疆的援疆干部、心内科专家刘主任。那拉提草原是“一带一路”建设的重镇,但是那里的旅游设施、医疗卫生远远落后于内地,医疗专家刘主任为此做出了许多让人感动的事迹。没这些感动,人民调解员就不会出手相助,在相助中,表现出“五十六个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情感。这样,“一带一路”建设的火热激情、援疆干部的默默奉献都在赞美喜剧的笑声中得到一一呈现。这就是话剧《那拉提恋歌》的创作过程。

《那拉提恋歌》作为北京喜剧周开幕大戏上演后,获得了观众和业内的好评。这出戏让我看到了自己今后努力的方向。喜剧创作,首先考验一个创作者对喜剧技术的掌握,更考验一个创作者对生活的理解与提炼,如此,才有可能超越自己,找到突破喜剧创作困境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