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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陉县晋剧团:太行山上一枝花

2014-05-23 发表|来源:河北日报|作者:张晓华

《背水之战》剧照 贾占生摄

基层文艺团体生存现状调查

巍巍太行上活跃着这样一支剧团,60余年来,他们扎根农村、服务农民,累计上演剧目270多个,每年演出500余场,足迹遍布京、冀、晋、陕等地60余个县(市、区),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太行山上一枝花”。他们心中有苦,有乐,有辛酸,有甘甜。近日,记者走进这个创建于1952年的老剧团,悉心感受他们坚守六十年后的动人故事。

回家

四月的天气凉爽舒适,正是井陉县晋剧团下乡演出的繁忙时节。然而家属们惊喜地发现,一走就是几个月的演职员们竟然都回家了,而且这一待就是一个星期!

“咱要上省城唱大戏去!”说起这个事儿,本就一脸喜气的团长尹海军笑纹更深了。

尹团长说的戏,是团里新排的历史剧《背水之战》,去年6月开始创作,今年1月在井陉大剧院一露脸就博了个满堂彩儿。这不,省里文化部门批准了,过了清明节就上石家庄汇报演出去。

这对县级剧团来说可是件大事儿!演完了在乡下的几场戏,4月1日,全团人马拉回剧团,开始为期一周的排练。

井陉县晋剧团位于县城河边东路。推开红漆斑驳的大铁门,但见老旧的办公楼、宿舍楼,几间简易平房,一台流动舞台车,将这不大的院落撑得满满当当。

办公楼建于1981年,是老式的筒子楼,一二层是办公室、库房,三四层是宿舍,如今团里40岁左右的业务骨干,大部分都住在四层。“没办法,外面的单元楼不够住,这些年委屈他们了。”在昏暗狭窄的楼道里,尹海军低哑着嗓子说。

挑帘推门,是剧团演员许秀梅的家,她在新戏《背水之战》里饰演船姑,是一号女主演。

房间15平方米左右,里面挤挤挨挨摆着双人床、橱柜、沙发等。屋子里没有暖气,一个小煤炉靠门边立着,上面还放着刚烤好的馒头片。屋顶上横拉着一根晾衣绳,见有人来了,许秀梅局促地收着衣服,面色微红。

丈夫张海刚在剧团唱花脸,夫妻俩1985年同批入团,因为是双职工,后来分得了这间公房,再后来有了女儿,婆婆过来照看,祖孙三代,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女儿17岁,在县城上高中。“孩子渐渐大了,团里照顾我俩,今年初把隔壁那间房租给了我们。孩子一蹦老高,说终于也有自己的房间了!”

说到孩子,许秀梅眼圈红了。“我俩常年在外演出,孩子几个月大就扔在家里,统共没管过几天,都是老人忙前忙后给照看着。孩子叫我们一声爹娘,这心里愧得慌。”

从许秀梅家出来,绕过楼道两侧密密匝匝的纸箱、炉台、锅灶,侧身走几步,对面便是武密林家。武密林主工须生,父亲是团里的老演员,丈夫武志军是司鼓,儿子在山西艺校学拉晋胡,一家三代与晋剧结缘。

屋里仍旧是满当,一大一小两张床用帘隔着,占了大半空间。“儿子平常住校,昨天赶回来住了一晚,俺三口人难得聚聚。”

“团里50来口人,像这样的双职工有十四五对,占了一半多。”尹海军说:“每年从正月初三下乡,一直演到农历十月。这一出去就是大半年,家里孩子、老人都顾不过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可难受哩!”

虽说是回了家,人可闲不下来。4月2日一大早,有戏份的演员就聚了堆儿,吊嗓的吊嗓,下腰的下腰,准备一天的紧张排练。

说是排练场,就是把办公楼外的仓库和废弃的小厨房打通了,再加个顶盖成的简易房。尹团长倒也知足:“原来的场地在楼里面,地方小,跟头把式的施展不开,兵将们舞个枪都把房梁划拉得一道一道的。你看,搬到这儿敞亮多了,大伙儿开玩笑说‘最起码一个跟头翻不到头了’。”

架势拉开,排练开场。72岁的栾德宝在一旁凝神观看,时不时点拨上两句。栾德宝是剧团的老演员,也是井陉晋剧的省级非遗项目传承人。

“你看场上这批演员”,栾德宝对记者说,“密林、秀梅、玉生、海刚,都是1985年来团里的,现在是顶梁柱。还有志军、海龙他们,1999年来的,功夫好,也能吃苦。这一茬茬的,得有人啊!”

这“人”,可说中了尹海军的心事。“如今戏曲不景气,像我们这样的县剧团更是步步艰难,演员流失、后继乏人现象都很严重。学晋剧最好的年纪是十三四岁,如今团里最年轻的一批是1999年的学员,如今也二十八九了,这几年总断不了有走的。没办法,除去养老、医疗等保险,演员们一个月拿到手的最多也就一千五六,留不住人啊。想招新人更是难上加难,工资在那儿摆着,还一年到头在外面跑,有哪个家长舍得十几岁的孩子天天受这苦!”

“打鼓的王涛去开铲车了,武生吴永红在县城跑出租,张彩霞去饭店打工了……”尹海军掰着手指头数着这几年离开的人,“都是好苗子,可惜了!”

“咱别说别人,就咱自己干这行,也不愿让孩子再受这苦。”栾德宝说,“我是1956年来团的,那批二三百人,也就老武家的密林一人学了这戏。密林家孩子虽说现在学晋胡,但毕业以后是想着往省、市级的大剧团奔的。前几年咱井陉晋剧成了国家级非遗,我在街上遇见王涛,提起这事儿,劝他回来,这孩子苦笑着摇摇头,‘咱团好,我也高兴,可栾老师,我还得攒钱买房、娶媳妇。我是不爱开铲车,可人家一个月给我三千多啊。’”

排练场上锣鼓铿锵,一台好戏正在上演。可转头间,记者分明瞥见栾德宝、尹海军眼角有泪光闪烁,“你说,老辈儿传下来这么好的东西,能眼瞅着断在咱们手里?”

进城

4月8日晨,一切准备就绪,尹海军带队奔赴省城。

演出地点在裕华东路的河北大戏院,时间定在4月9日、10日晚。大戏院旁边就是一家快捷酒店,也是剧团此行的驻地。

“这是一次凝聚人心、展示自我、交流提高的好机会,所以大家都倍加珍惜。”在驻地的会议室,尹海军告诉记者。

《背水之战》是一出带有浓郁地域特色的新编历史剧,讲述了西汉开国大将韩信在兵力悬殊、内外交困的情况下明设背水阵、暗遣奇兵,在井陉口与赵军主将陈馀展开生死较量的故事。

“这部戏以发生在我们井陉的历史故事为背景,县里上下都很重视,给了不少支持。为了打造精品,我们邀请了剧作家孙德民和麻立哲任编剧,还从山西请来了优秀导演李慧琴和一级演员李建国。此外,团里的骨干武密林、许秀梅、李志军、刘玉生等也都饰演了重要角色。”

下午的走台并不算顺利。新换了个舞台,灯光、道具、音响各方面都要重新调试,演员们初来乍到,也得慢慢适应新环境。导演李慧琴爽直干练,要求也严格,人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走台从下午3时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大家稍事休息,上午10时又进行了最后一次彩排。

4月9日晚7时多,首场演出即将开始。演员们早扮好了妆,在后台静静地候场。饰演陈馀的李志军小声给周围的“兵将”打气:“没事儿,咱原来咋排的就咋演,肯定能出彩儿。”许秀梅一身俏丽的船姑装扮,冲记者羞涩地笑笑:“登上这大舞台,心里还真有点儿紧张。”

“绵蔓河,惊涛激起千堆雪;井陉关,天险一绝人难越;背水战,豪情皆是泪来写;胜与败,同显风骨与气节……”伴随着高亢婉转的唱腔,大幕徐徐拉开。千年时光瞬间流转,聚光灯下,李建国、李志军、许秀梅们俨然就是那一个韩信、陈馀、船姑,唱念间焕发出动人的神采,哪里还瞧得出先前的忐忑与犹疑。

演出无疑是成功的,两个多小时,台上声情并茂,台下屏气凝神,不时爆发出的掌声和叫好声,见证着观众的喜爱与热情。大幕落下,尹海军在后台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旁的李慧琴也终于绽开了笑颜,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团合作。别看平时排练总绷着脸,其实他们的努力与进步我都看在眼里了。一个县剧团能坚持这么多年,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我心里为他们鼓掌。”

省会观众李振宇是井陉人,听说家乡剧团来省城演出,大老远从桥西赶了过来。“我回去得告诉家属院的老伙计,让他们明天都来听戏。谁说县里就没有好戏,你听这唱得叫一个好,咱井陉人觉得脸上有光。”

75岁的郑怀智是井陉县晋剧团的老演员,自个儿悄悄坐车从县城来看戏,身上还揣着2万元钱。演出结束后,他直奔后台,一边拉住尹海军,一边把钱往他手里塞:“海军啊,你们没给咱团丢脸!在省城演出花销大,这2万块你先拿着用!”

首场开门红,让剧组上下为之振奋。大家一鼓作气,第二天的演出同样大获成功,省市领导、专家给予了高度评价。看着主创人员在鲜花和掌声中一次次谢幕,尹海军放下了心中大石,畅快地笑了:“这一趟既练了兵,又给大家增添了信心和底气,来得值!”

下乡

4月10日深夜,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然而河北大戏院后台却是一片忙碌景象。为了节省场租等费用,再加上白天市区大车限行,尹海军带着刚结束演出的演职员们忙着卸台装车,当晚就要赶回井陉县城。

“明天休整一下,后天就有下乡演出的合同,戏不等人啊。”尹海军一边搬着道具箱一边说。

如果说进城是一次彰显实力的自我展示,那么下乡,则是这个县级剧团的生存之源。

“每年县财政给我们10万元定补,此外我们还要下乡演出500余场,差不多能收入一百多万元。演职员们的工资、福利以及服装、道具等各项支出,都靠着这笔钱来出。”4月11日,回到县城的尹海军在剧团办公室里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我们常演的有20多台戏,老百姓喜欢什么,我们就演什么。去石家庄前,我们的演出合同就已经订到了4月底,就在咱井陉县的农村演。明天栾庄是第一站,4天8场戏。”

4月12日晨,两辆蓝色的大卡车一前一后停在剧团办公楼前,副团长许国廷带着刘玉生、武志军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一个个沉甸甸的道具箱往车上搬。

道具箱上面堆满了打好包的行李卷。许国廷说:“下乡演出,什么样的条件都可能遇上,铺盖必须随身带,上面都贴着编号,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收拾停当,两辆卡车、四辆面包车缓缓驶出剧团,后面跟着一早起来送行的亲友。他们心里不舍,但面上还挂着笑,使劲挥着手,这一别,也许又是几个月。

栾庄村位于井陉县西部山区,绕着颠簸的盘山道走,大概一小时车程。演员们闲不住,纷纷给记者讲述他们以往下乡的“趣事”。“有一次我们在山西五台县演完夜场,要连夜赶往定襄县一个村,没承想半道上车坏了,荒山野岭的,只能在外露宿了一晚上,第二天又修车、换车,直到第三天凌晨才赶到演出点。时间不等人啊,大家扒拉口饭,赶紧装台化妆做准备,早9时准时开了戏。观众听说我们一天一夜没休息,都感动得称赞我们‘铁骨头’!”“还有那次去山西昔阳县,因为安排的车辆不足,咱们几个人没地方坐,后来干脆爬到大客车顶的行李架上,愣是这么走了百余里,那真叫‘拉风’啊!”记者听得心惊,他们说起来却气定神闲。

栾庄村的戏台子坐落在村委会对面,前头是个小广场。卡车拐了个弯,停靠在戏台下,男演员们忙着卸车,女演员则抱起铺盖,按老刘的指引找寻各自的住处。

老刘名唤刘志生,在剧团管后勤,负责为下乡演出打前站。“我昨天就过来了,好提前安排大家的食宿。你看有住村委会的,有住小学校的,还有住在农民家里的。”老刘说,“我们团纪律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人家也放心让我们住。”

村委会有一间活动室,演员陈凤把铺盖抱进屋,在水泥地上打起了地铺。“这屋子不小,能住十来个人”,陈凤满意地说,“这条件还算好,有一次我们在赞皇睡在麦秸堆上,可潮,第二天浑身就起满了小红疙瘩,好几天下不去。”

村委会大院里刚垒起了两个新灶,支上铁锅,就成了临时厨房。将近正午,老刘带着村里的两位大婶开始张罗午饭。“我们团下乡演出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6块钱,我得掂对着采买,既要让大家吃饱吃好,又不能超了标。”老刘一边切着菜,一边说,“你看,中午咱们吃面条,这芹菜、豆腐是做卤用的,这样一顿饭30来斤面,再加上菜卤,统共100元左右。要是吃米饭,现在大米正贵,再加上肉、菜,一顿就得一百七八十元,就容易超。”

卸完了车,安放好了铺盖,演员李志军从大锅里捞几筷子面条,再舀一勺菜卤,找个阴凉就势一蹲,大口吃了起来。“吃完了得赶紧化妆去,下午2时半就开戏了。”

戏台早已被巨大的LED屏隔成了前后间。从挂在前台的牌子上看,今天唱的是《杨继业归宋》。因为被遮住了光,后台有些昏暗。许秀梅端着化妆盒走出侧门,在戏台外的柴火垛寻了根木桩,坐下来开始化妆。她这场戏扮的是辽国元帅萧银宗,调彩、上妆、包头、贴鬓……细描慢画间,一个古代美人容妆乍现。

刘玉生拿出剧务命令单,在上面认真地填写演出时间、地点、剧目、角色安排等各项,然后把它端端正正正地挂在后台墙上。“我们每场演出都有一张命令单,所有演员必须服从剧务安排,以确保演出顺利进行。”

14时30分,大戏开场。早先候着场的演员们依次披挂上阵。观众渐渐多起来,事先摆好的几排靠背椅显然不够用,不时有人从家里搬了小板凳围拢来听。栾庄村村支书杨文杰瞅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满意地点头。“演出的消息前几天村喇叭就广播了,没人不说好的。人家县剧团水平就是高,每次下来都唱整台的大戏,一唱就是三个小时,从不糊弄事儿。老百姓不会说啥漂亮话,像他们这样接地气的剧团,咱打心眼里喜欢!”

台上大戏正酣,晋腔晋调气韵悠长,在四周的青山间久久回荡……

记者手记

坚守的背后 张晓华

说起井陉县晋剧团,人们赞誉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坚守。

一个县级小剧团,自1952年成立以来,虽然有沉浮,有坎坷,但60余年薪火不断,坚持演出至今,的确令人赞叹。然而在这坚守的背后,一定有一种源源不绝的力量支撑着它。这力量是什么?它来源于何处?也许更值得我们去细细咂摸。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无论有着怎样的坚守信念,生存是首先要解决的。团长尹海军1976年进团,从唱小生入行,那时候的剧团还正红火,想学戏的人排成长龙,“上千个人里头挑我们几个”。然而时过境迁,从上世纪80年代戏曲低迷导致市场萎缩,到近年来资金短缺导致人才流失……最少的时候,剧团只留下了35个人,想唱台大戏都找不全演员。但是对晋剧的热爱让留下来的人始终不肯放弃,他们想尽办法生存……

坚持为老百姓演出,往最基层的地方去,既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寻找到的生存之道。每年500场演出的百余万元收入,是全团各项支出的主要资金来源。为了节约人手、压缩资金,团里许多演员都是多面手。“刘玉生既是老生演员又是编导,武志军既是司鼓又兼音乐设计,李志军、崔海龙这帮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台上是演员,台下装卸、搬运什么的都是把好手。你说他们能干不!”说这话的时候,尹海军自豪中透着一些辛酸和无奈。

“能够坚守下来的,都是认定自己只能吃这碗饭的。你看这几年走的不少,但也有回来的。赵成龙、赵景龙弟兄俩,去年上青岛打工,今年春节又都回了团,不是在外面挣不着钱,而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晋剧,放不下咱团。”现在尹海军除了跑业务,还热衷于当红娘,给团里的年轻演员牵线搭桥,希望能够成就姻缘。“团里夫妻档有十四五对,我私下里是觉得这样更能稳定人心,大家相互扶持着往前奔。”

为了生存,剧团一直没有放松创新。除了本县和省内的元氏、鹿泉、赞皇,剧团很大一部分演出市场在山西。“论原汁原味,咱唱不过人家山西梆子,但咱有自己的特色。”这特色是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晋剧的柔润加上河北梆子的刚劲,文武兼长,使得井陉晋剧自成一派。2011年,井陉晋剧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唱腔有了,还得有自己的剧目。自编、自导、自演是剧团长期坚持的创作原则。一方面编剧长期跟团下乡,熟悉现实生活;另一方面熟悉自己的演员,知道每个人适合唱什么戏。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既有地方特色,又能缩短艺术产品的生产周期,也减轻了购买剧目的资金压力。多年来,剧团自创剧目36个,既创造了经济效益,又培养了自己的编导力量。栾德宝、李夫一的《火烧庆功楼》,刘玉生的《井陉口》等作为拳头剧目久演不衰。

团长尹海军是个能人。除了政府扶持、开拓市场,他还积极争取社会力量的支持。2012年,剧团与河北达沃集团成功联姻,企业投资40余万元为剧团购置了LED电子屏,又出资300余万元支持《背水之战》的创作演出,使剧团上大戏成为可能。尽管如此,尹海军仍时常觉得愧对团里的兄弟姐妹,演职员们付出与收入的严重失衡让他难以释怀。“俗话说‘井陉人儿路上走,山西梆子不离口’。不是我们井陉人不爱晋剧,实在是生存艰难,我就想着怎么能让大家的工资高一点,生活好一点,让大家觉得坚守得有理由、有奔头儿!”

走自己的路,育自己的人,唱自己的戏,顽强生存,执著坚守。60余年过去了,井陉县晋剧团依然在路上,路还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