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山西戏剧网 > 京剧 >

一场缺斤少两的结义——观新编历史京剧《桃园三结义》

2016-06-26 发表|来源:豆瓣|作者:林二逵
京剧《桃园三结义》剧照。长城网 王潇 摄
京剧《桃园三结义》剧照。长城网 王潇 摄

6月23日晚,长安大戏院上演了一出华北某戏曲大省晋京演出的开幕大戏——新编历史京剧《桃园三结义》。这部戏讲的是张飞事母至孝,张母不准张飞结交狐朋狗友,张飞却与刘备、关羽义气相投,乃不顾妹妹灵儿劝阻,毅然与刘、关结义。张母得知刘备系汉室宗亲,尽出家资招募义兵,助三人举事。为了照顾母亲,张飞将灵儿招赘表弟崔融,而后别家投军。这出戏的本意,既赞扬了“孝义双全”的传统美德,同时又注意到关爱“空巢老人”的现实问题,主旨是好的;但遗憾的是,这台演出呈现的却是一份严重缺斤少两的“孝义”。

一、“不够一卖”的小戏卖了大戏的价钱

23日晚的演出,按惯例从七点半开始。观众热情很高,还有些是从天津、河北赶来看戏的,但令多数观众想不到的是,整场演出的时长不到90分钟,还不到九点就散戏了。国内包括戏曲在内的各种舞台演出,演出时长通常都在两个钟头以上。不说从外地赶来看戏的观众,即以我个人为例,坐地铁到长安,往返时间都不止一个半小时,结果到了剧场,一杯茶还没喝完,就散戏回家了。

像这样一台90分钟不到的演出,过去戏界的说法叫做“不够一卖”。好比到饭馆里点一份包子,一屉里头如果没有四个,也得有三个吧?如果一屉里就一个小包子,能当一份菜来卖吗?“不够一卖”的说法,背后隐含了旧时艺人们很淳朴的“契约观念”,即演戏也是买卖。观众买了票,且不说表演质量如何,艺术上起码要给够一定分量。

事后我给长安大戏院打电话交涉,剧场接电话的人认为这纯是院团方面的问题,与剧场完全无关。其实票是从长安买的,怎么能“一退六二五”,说完全和剧场无关呢?而且票价是照大戏的价位定的,售票的时候没有任何提示说这实际上就是一个折子戏。我买的茶座票价是380块,就算刨去茶叶、点心钱20块,360块钱听了90分钟不到,算下来一分钟要四块钱还不止,而这一分钟里还不一定能听到一句唱儿。侯宝林相声《三棒鼓》里讽刺旧社会有些戏班演戏,门票虽然只卖一毛,但是落座以后听一句又要再收一毛,收得人坐不住。可话说回来,听一句给一毛的收费方式虽然不合理,但好歹观众确实听了一句;我这380都没听见、瞧见什么真玩意儿啊!我怎么觉着我比旧社会还冤呢?剧场接电话的人虽然还没有答应要退还部分票钱,但对于“分量不够”这一点,也态度和善地予以承认了。我在电话里还说:“这要是木偶剧团,演给孩子看的,演一个小时出头,也说得过去了;可我们也不是孩子呀!”

二、无稽的剧情与错漏百出的舞台呈现

对于“不够分量”的说法,也有部分观众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认为该剧的领衔主演兼导演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梅花奖得主、国家一级演员,就应该卖这个价!也有人说,主要是剧本的问题,演得还是很好的。本来艺术这个东西,很难有固定标准。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确实也应该关爱老艺术家,毕竟看一次少一次,有的看就不错了,不应该再提什么意见。但这场演出中出的一些纰漏已经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几乎就要穿帮的“对错”问题。下面只举几个最显明的例子说明。

第一,谁是哥,谁是弟?当我买到戏票之后,偶然从网上看到该剧的宣传戏报,隐约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剧是以张飞为主角的,因此剧照上(舞台上也如此)呈现三结义的时候,张飞跪在了当中,张飞的两位兄长却跪在了两边。这显然为了贯彻“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错误文艺思想而罔顾史实。成都武侯祠后面有一座三义庙,是很有名的景点。三义庙里的座次是这样安排的吗?全国有哪一家三义庙是把张飞供在中间的?

在这部戏里,张飞家道殷实,家里不仅开了肉铺,还有一片桃园。张飞偶遇刘备、关羽之后,一见如故,邀请二人到桃园饮酒。这时舞台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子背后是一把椅子,左右两边又各放了一把椅子。显然正中间的座位是最尊贵的“主座”;两边的椅子,按戏台上的习惯,靠近下场门一边的为“大边”,是比较尊贵的上位,靠近上场门一边的是“小边”,在三者之中等级最低。张飞在三人当中不仅年纪最小,且是桃园的主人,对客人理应尽地主之谊,有起码的礼貌。结果,这位扮演张飞的领衔主演(兼导演)却一屁股坐在了当中间的位子上。

其实安排三个人的座位,不一定非要中间一个,然后一边一个。可以在大边上摆两个座儿,小边摆一个座儿,让刘备、关羽坐在大边,张飞独坐在小边,这样既符合伦理,无形中又在舞台上突显了张飞这一主角。

当然,我们也可以原谅张飞是一个粗人,而且初次见面时互不知身份、年庚,这也说得过去。但是三人互通姓名、籍贯之后,张飞已经知道刘备是当今皇叔,而关羽是个义士。这时张飞马上就把刘备让在了中间的主座;可张飞却没管关羽,自己又坐到了大边的位子上。为什么说这出戏的“孝义”也是缺斤少两的呢?因为这种赤裸裸地巴结皇亲国戚、对真正的义士却态度漠然的做法,比不懂礼数给人的感觉更糟。

三人互通年庚之后,要结义了,他们走到台口,对天一拜。这就是海报与戏单上所登照片的场景,年龄最小的张飞却跪在了最中间。起身之后,三人归座,这时又发生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三人身份已明,本来张飞坐到小边,把二位兄长让到上位,也就是了,或者还按照先前的做法,巴结皇叔就巴结到底吧。可第三次归座的时候,张飞又坐回了中间的位子!这无论从历史、伦理、艺术、卫生(位子全坐乱了,使别人使过的酒杯)与迷信(关老爷始终坐在小边,不仅请下神坛,简直彻底矮化)的角度讲,都是解释不通的。

第二,天桥把式——光说不练。桃园的兵器架上,插着青龙刀、双股剑、丈八矛和一杆枪。关羽看到青龙刀后,说想舞一舞。张飞说舞吧,舞完送给你。关羽取下刀,擎刀在手,唱了两句(大意是想施展鸿图抱负之类)之后,只见关羽气不长出,面不更色,把刀放回原处——怎么这么厉害啊?他压根儿就没舞嘛。

刘备看关羽一下没舞就得了一把宝刀,刘备说我也想舞一下这双剑,张飞说舞吧,舞完了也送给你。刘备拿过剑来,我都替这刘备担心,因为刘备这个双剑是带剑穗儿的。熟悉京戏(或者练过太极剑)的朋友都知道,舞双剑,看的是剑花,比如《霸王别姬》或是《红拂传》里的剑舞;双剑通常都是不带穗儿的,带穗儿的没法舞。舞单剑,通常要带剑穗儿,比如《野猪林》里林冲的舞剑。像《群英会》里周瑜舞剑,叶盛兰舞的是双剑;据老辈回忆,程继先舞的是单剑,带剑袍的;也有干脆不舞剑的,也可以。本来嘛,戏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备拿过剑,我一看怎么是带剑袍的呀,《三国演义》书里说的明白是“雌雄双股剑”呐。带剑穗的双剑怎么舞呀,是真有绝活吗?我心里说:“可别拔出来了,拔出来就不好收回去了。” 到了还是把剑拔出来了,这下亮相也没法亮了,不好看了,真是“活人让尿憋死”了!

本来这个戏不长,这个地方是可以舞一段儿的,编剧台词也写得明白,刘、关都说了想舞一回兵刃,这就是给“二度创作”留下空间了。可是这位以武生名家的领衔主演兼导演,楞是把刘备、关羽演成了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这戏没演好,能把一桶水都泼给编剧吗?

第三,戏不够,龙套凑。张飞在《三国》里本来就是个屠户,过去人讲究“君子远庖厨”,屠户的社会地位是比较低的,也不可能赚什么大钱。但在这出戏里,张飞的家道十分殷实,最后招兵买马,全是张飞母亲出资组建的部队。头一场大幕拉开,张家肉铺开张了,舞台上站满了人,除了肉铺伙计张义和张飞的妹子灵儿张罗买卖之外,居然台上还站了四个扮演肉铺伙计的龙套!一个肉铺而已,要雇六个人,这不仅古代没有,国外没有,沃尔玛超市也没这么大阵势!可能只有计划经济时代的国营肉铺才会出现这种怪现状吧。后面张飞的母亲出场,排场更大,六个丫鬟架着老太太出来。佘太君边关巡营,也无非就是八姐、九妹、杨洪跟着。这演的不像是开肉铺的张飞家了,倒像是放官吏债、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家的排场。其实这出戏,有名有姓的人物就那么几个,如果搞成轻松搞笑的小剧场戏,票价实惠一点,也许还真不错。但剧团显然是想搞成一部大戏,却苦于没有实质内容的,于是往里注水,用龙套来凑数。

三、主要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可笑

平心而论,这出戏还是有一点戏剧冲突的。第一是张飞不顾母亲的约法,毅然与来历不明的朋友结拜;而张飞的母亲知道之后,不仅没有责罚张飞,反而支持儿子的义举。第二是张飞想投军,但苦有老母在堂无人奉养。有这两个冲突,本来完全可以支持一出戏。老戏或新戏中,都有类似的剧情而又编演得十分成功的。《鼎盛春秋》里的《专诸别母》,专母为了不拖累儿子而自杀(思想虽有局限,但艺术上是成功的)。翁偶红编的《李逵探母》,李母听说是要接自己上梁山,一开始骂李逵:“你做了强盗!” 了解到梁山上“人人是英雄,个个是好汉”之后,情愿上梁山,“粗茶淡饭度过晚年时光”。这都演出了深明大义的母亲形象。

因此,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张飞不顾母命与刘、关结拜,又是什么原因,让张飞的母亲发生彻底转变的?这是戏的关键之一。而这出戏给出的理由却令人好笑。张飞听说刘备是皇叔后,当即把刘备让到上座;张飞的母亲,听说刘备是大树楼桑人氏,不问别的,就问大树楼桑有个刘皇叔是否认识?当得知眼前就是刘皇叔后,当即从腰里解下家中钱库钥匙,交给刘备。这一家子都是势利眼呐!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能教育出孝义之人吗?张飞和刘备结拜,真是从“义”字出发的吗?

张飞终于决定要投身报国了,如何处理忠孝不能两全的问题?这是戏的又一关键。剧作给出的方案是招赘张飞的表弟崔融做上门女婿,负责给张母养老。戏演到此处,戛然而止。我想这出戏如果有二本,二本应该就是《张飞嫁妹》了吧?恰好这位艺术家本来就是善演《嫁妹》的。

四、戏的看点

说了半天,这出戏是不是完全没有看点呢?也不全是。尽管这是一出从逻辑到分量都缺斤短两的结拜戏,不值戏票上所标示的价钱,但除领衔主演之外,其他一些演员也都还尽量使出了身上的本领。演灵儿的花旦演员,从扮相上看,也已有一定的岁数,嗓音也难说清亮,但她的表演是活泼生动的。演张母的老旦,看起来倒年轻,但观众们也说了,“是老太太的意思”。

这出戏的最后,演的是刘备、张飞劫牢反狱救关羽,有开打的场面。开打当中有两套“三节棍对枪”和“大刀对枪”的把子,用的是真刀真枪。京戏舞台上的刀枪多用的是白蜡杆,刃口也是木制的,涂上水银。所谓“真刀真枪”,指用木杆子和铁刃(不必开刃)的兵器。三截棍是软兵器,不好控制,没练过的能自个儿打着自个儿。当晚这两套把子,不仅“下下着”,每一下全都打上,场面上不起锣鼓,只听到啪啪啪,兵刃相交的声音。后边用铁皮刀片削剁头,全是片着后脑勺削过去,最后是铁刃抽抢背,这要是配合不好,是要抽出血来的。

两套把子打过,张飞上来了,不是真刀真枪,这并没有关系,年岁大了,尺寸稍慢一点也可以理解。问题是对打十下,倒有七八下没打上,兵刃磕都没磕上,变成纯比划了。再不就是张飞的武艺太好了,会气功,隔着大老远的,就把对手打败了。

戏台上用“真刀真枪”表演的,过去只有《铁公鸡》一剧,已相沿成为惯例。其他的戏,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用真刀枪。因为京戏看的是艺术,与街头打把式卖艺的,不可同日语。可是实在缺乏有含金量的表演,也只好让武行演员拿真刀真枪上台,让观众看玩儿命了。戏单上虽然登了群众演员的名字,但是一般的观众辨别不出来谁是真有武艺的人(应该向有真本事的人、认真做艺的人致敬)。一场戏下来,观众可能只记住了这位经常在媒体上骂地方戏、骂同行的大艺术家。

《桃园结义》演的是一个“义”字。但分量不够,于观众不义;错漏频出,于古人不义;砸了剧团、剧场的招牌,让群众演员替自己玩儿命,于同行更是不义:这确实是一场如假包换的缺斤少两的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