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澜之伟大 戏外见芳华
2022-02-18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黄哲位于北京东城的缀玉轩——即无量大人胡同(后名红星胡同)的梅兰芳故居书斋,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瑞典王储、诗歌之王泰戈尔这些到中国、北京访问的外国大人物的打卡之所。芭蕾皇后和动作明星,甚至在他的指导下,欣然扮上青衣和武生的造型。梅兰芳,名澜,艺名兰芳,字畹华。今天提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会马上想到京剧;而提到京剧,恐怕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也都是这个名字。春节前夕,国家博物馆推出重磅新展“梅澜芳华:梅兰芳艺术人生展”。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以梅兰芳为首的“四大名旦养成记”,可以看到以《白蛇传》为由头、梅派青衣的薪火相传,还能以这位伶界大王为中心人物,从通信等实物草蛇灰线、摸清其中复杂的“门里师徒、家里兄弟”的亲属和师承关系,其随时代变迁的进退演变令人唏嘘。
展览缘起京剧大师梅兰芳,又远远超出了这门表演艺术的范畴。在笔者看来,“梅澜芳华”之所以芳华绝代,那些“芳华在戏外”同样不可多得,耐人寻味。
一处住所
梅兰芳之所以能成为几代人心目中的京剧乃至传统戏曲的第一人和代名词,除了个人的艺术成就,还在于其影响力。
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回京定居,却谢绝了有关部门为其要回缀玉轩的好意,理由是“已经成为公产,不给国家和别人添麻烦”,而在西城护国寺街另择宅而居,也就是今天的梅兰芳纪念馆,一时传为佳话。只可惜,随着金宝街的建设,这处建筑艺术精品连同半条胡同在内,湮没于历史云河。
一顶帽子
早在百年前,梅兰芳就带领梅剧团勇敢“走出去”。梅兰芳1930年访美所获“梅博士”的荣衔,不仅是对梅兰芳个人艺术、更是对他代表的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可和尊重。至于1919年、1924年和1956年三次访日,时代背景判若云泥,不变的是“梅旋风”风靡如故,也证实了渡尽劫波的山川异域,总有一日终将回到风月同天。
在整个展览中有一顶并不出奇的皮帽,1935年,梅先生戴着它率领剧团的访苏之旅,堪称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一段传奇。一张张老照片中,高尔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爱森斯坦……就像在北京缀玉轩那样,大展的主人在莫斯科同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和梅兰芳,梅兰芳的这次访苏之旅,让这世界戏剧三巨头奇迹般聚首,是代表不同文化的戏剧观的历史性对话。
梅剧团访苏演出,因为太受欢迎连续加演,场场爆满。为此,同样身在异乡的布莱希特也连场追看中国国粹。他尤为赞赏梅兰芳演出的《打渔杀家》:“一个年轻女子,在舞台上站立着划动一艘想象中的小船。这个女子的每一个动作都宛如一幅画那样令人熟悉;河流的每一转弯处都是一处已知的险境;连下一次的转弯处也在临近前就让观众觉察到了。观众这种感觉是通过演员的表演而产生的,看来正是演员使这种情景叫人难以忘怀……”
着迷之余,德国戏剧大师表示:自己多年来朦胧地追求而没有达到的表演效果,已经被梅兰芳发展到了极高的境界。次年,他在《论中国戏曲与间离效果》一文中写道:“(中国戏曲)这种演技比较健康,它和人这个有理智的动物更为相称,它的创作已被提到理性的高度……”中国传统哲学和艺术对布莱希特的创作理念产生了影响,加之世界大战的时代背景,几年后,布莱希特创作了《四川好人》。
一次“乱入”
梅兰芳不仅是那时莫斯科艺术剧院舞台上最亮的明星,还成了那座剧院观众席里最大牌的观众。当时剧院三巨头和他们的代表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导演的《樱桃园》和《海鸥》、梅耶荷德导演的《茶花女》,梅兰芳同样连看三天。身为苏联剧界领袖的斯坦尼,亲自主持起梅兰芳招待委员会。一张珍贵的同框照片,便是斯氏在自己宅邸客厅改建的小剧场,亲自为梅兰芳拉幕开戏。梅兰芳也认真吸取了斯坦尼体系的精华,比如1948年梅兰芳主演的京剧电影、也是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生死恨》中,“内心体验”较之其他传统戏曲,就有了相当的改良强化。
但此展区最令观众瞩目的,还要数另一张照片:一位西装革履的洋人“乱入”京剧表演现场。原来,除了斯、丹、梅这苏联剧场界三大导演,苏联电影大师爱森斯坦,和梅兰芳的亲密接触更上一层楼——和梅兰芳合作把京剧《虹霓关》片段拍成电影。
爱森斯坦在拍摄手记中写道:“在它(京剧)自身的领域里,那就是臻于完美的境地,就是构成任何一种艺术作品核心的那些要素的总和———艺术的形象化刻画。形象化刻画这个问题是我们新美学中的一个主要问题。”这位“蒙太奇之父”郑重地为这篇手记起了《梨园仙子》的标题。
一生跨界
结束访苏之旅后,梅剧团集体回国,梅兰芳向西踏上访欧之旅。和萧伯纳等文化大家交流,拜访莎士比亚故居,从伦敦到巴黎,梅先生几乎每晚都在当地最高水平的戏院,把时间都花在观摩国外同行的表演上。
梅兰芳是业界公认的“五不先生”(一不吸烟、二不喝酒、三不赌博、四不斗气、五不交女戏迷),从这样的日程安排里,不难看出为什么公认和自认天资并不出众的他,最终可以成为名旦之首。
但如果以为梅兰芳生活里是位无趣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曾在《要善于辨别精、粗、美、恶》一文中写道:“我个人的体会,不论演员和剧作者都必须努力开展自己的眼界。除了多看多学多读,还可以在戏曲范围之外,去接触各种艺术品和大自然的美景,来多方面培养自己的艺术水平,才不致因孤陋寡闻而不辨精、粗、美、恶,在工作中形成保守和粗暴……”展区中这句名言旁,挂着两件展品,一件是梅兰芳的墨宝,所画对象就是居所花园里他最爱的、每每亲自侍弄的牵牛花,另一件是鸽哨。他早年被认为眼神呆滞、祖师爷不赏饭,就是靠养鸽子、追随它们的飞行轨迹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从此这一爱好也伴随了他多年。
除了养花和养鸽子,梅兰芳还是摄影、集邮的发烧友,这些在当年相当摩登的爱好,同梅先生在本职上积极改革的潮人之心可谓异曲同工。
梅兰芳作为“跨界达人”成就最高的领域,无疑是绘画。正如十二位梨园名师成就了伶界大王,他和画界的渊源同样是一串长长的全明星阵容——吴昌硕、陈师曾、陈半丁、齐白石……其中齐白石是梅正式行过拜师大礼的,此次大展中便不乏师徒二人的珠联璧合,黄宾虹还为梅兰芳绘过《缀玉轩图》。
一场友情
在梅兰芳成就最高的绘画题材——仕女图上,两位和他平辈相交的大师令他受益匪浅。其一是张大千,初次和梅先生相识,便留下了“你是君子——动口,我是小人——动手”的绝梗,也给出了“简单粗暴”但一针见血的业务指导:“你问我怎么画美人,其实你照着戏台上自己的样子画就行了,你就是最标准的美人,千万别照着别的样子。”难怪展厅里的几幅美人图,虽然构图、衣着各异,但从相貌到手眼身法,都有梅兰芳自己的影子。
另一位则是当年海上画坛的盟主吴湖帆。随着“九一八”事变之后,梅兰芳举家南下定居上海,同庚的二人交谊日笃。由于梅兰芳蓄须明志不为侵略者演戏,卖画也成了全家生计的重要来源。那一时期梅兰芳的画作,尤其是仕女图,大量融合了海派绘画的都市风格,因此受到了市民阶层的广泛喜爱,便是受到了吴湖帆的点拨。
当年梅兰芳的几次画展和拍卖会,都是吴湖帆前后张罗,展厅里几幅梅绘画、吴题诗的联袂,是那个全民族的至暗时刻,德艺双馨的中国人高雅而高贵的友谊之最好见证。至于画的题材,比美人更多的是梅花和佛像,这也正是梅兰芳与他情比金坚的挚友们寓意坚忍傲骨的自况和鼓励。
展览的结尾是两枚金牌,同样是奖给展览的主人,时间却相隔百年——一枚是民国年间媒体通过粉丝海选的“剧界大王”,另一枚则是共和国70华诞之际的“最美奋斗者”。虽然审美风尚总是随着时代斗转星移,但梅兰芳这样的真金经得起时代的考验。图片来源/国家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