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程砚秋的“口法”说
2025-01-08 发表|来源:文汇报|作者:姜凌作为戏曲现代化运动具体表征的戏曲新编戏,近年来的生产数量颇具井喷之势。虽然评价不一,但其中很多戏的“唱”不能令人满意,难以留下经典唱段,却几乎是长期以来的一种共识。
戏曲表演在中国传统中历来被称为“唱戏”,现代戏曲学的开山祖王国维将戏曲界定为“以歌舞演故事”。显然,无论今古,“唱”都被视为戏曲的核心。而“唱”的好坏不仅在于唱腔,更在于“唱”本身,就是“唱”的训练方法与舞台呈现技术,术语叫做“功法”。与“唱”对应的功法是“口法”,“唱”功的好坏,本质上就是“口法”的问题。
戏曲的功法理论系统形成,始于程砚秋1957年在山西省第二届戏曲观摩会演大会的演讲。程砚秋除了精湛的表演艺术以外,理论建设亦是他艺术生涯中的重要篇章。其理论建设中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即整理、提出“四功五法”说,从而全面建立了戏曲表演功法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的主要内容包括“唱做念打”四功,与“口手眼身步”五法。
“四功五法”是一个完整严谨的理论体系。程砚秋说:“中国戏曲的表现形式,基本上是一种歌舞形式,它是要通过综合性的‘唱’‘做’‘念’‘打’的手段,在固定范围的舞台上反映历史的或近代的广阔生活,给观众一种美的感觉的艺术。因此表现这种反映生活的手段——‘唱’‘做’‘念’‘打’就需要具备一套完整的技术,也即是程式,不然的话,就无法深刻而又细致地表现人物、刻画人物的性格,表达复杂的剧情和复杂的人物关系。”因“四功”不仅是舞台表现手段,同时也是台下训练手段,所以相应地也需要一套具体方法,所谓“五法”就是“四功”手段下的具体技术与方法。又因为“五法”都具有操作性,所以又蕴含评价标准。
而其中,“口法”即是与“唱”“念”对应的具体技法与评价标准。就在那次的戏曲观摩会演大会上,程砚秋对此有过具体表述:“在四功中,唱功居第一位。五法中的口法也居第一位。可见戏曲艺术中歌唱的重要性了。口法的运用,当然对念白也是相当重要的。过去演员们学习,首重唱功,科班培养学生们技艺,也是对唱功特别注意的。”又说:“唱与口法同时研究如何唱得清楚好听。”
“四功五法”说提出后,在业内产生广泛影响,得到了当时业界如梅兰芳、侯喜瑞、尚小云等众多代表人物的认同。此后在这些人的演讲和回忆录中,也出现了包含了“口法”的“四功五法”相关表述。“四功五法”说成为业内人士挂在嘴边的常识。
然而,对于程砚秋的功法理论内涵及价值,戏曲界长期以来并未真正形成共识。分歧焦点之一,即是“口法”的存废。20世纪80年代,关于戏曲功法的争论持续不断,许多讨论主张去除“口法”,从而很大程度上否定了程砚秋提出的“口手眼身步”说,主张回到传统的“五法”即“手眼身法步”。
但是,“手眼身法步”的提法影响虽大,其自身存在的问题却一直未能解决。首先是“五法”中所谓“法法”无法解释。或谓“法法”为法之根本,为“手眼身步”四者之原则,虽单独来看能自圆其说,但毕竟强作解人,“五法”内部逻辑关系难免混乱。其次是破坏了程氏功法体系内部对应关系,导致“唱”“念”具体技巧法则缺失,使“唱”“念”二功架空而名存实亡。
程氏将“唱”“念”与“口法”对应,是因唱念必须从“口”出,唱念也必须具备“口法”才能实现其功能。然而,现实中仍有许多人无视“口法”的存在,“口法”作为“唱”“念”二功的具体运用技术和法则长期被忽视,很大程度上导致戏曲歌唱实践丧失具体技法和评价准则。一些演员学戏、唱戏几十年,不知“口法”为何物,以至于无论在演出还是教学中,吐字归韵等基本技法和准则,均依赖个别经验和自我感觉,“唱戏”之“唱”竟成了老大难问题。
中国的歌唱艺术,自先秦经历汉唐、宋元,至明代出现昆曲。昆曲实质表达的是中国特有的“文乐一体”歌唱理念,戏曲演唱中诸如“五音四呼”“依字行腔”“出声归韵”等技巧,均是基于汉语语音而来,与汉语的语音发展互为表里。京剧之所以成为国剧,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从演唱原理和精神上继承了源自昆曲的曲唱传统,与“土音”划清了界限,从而具有了文化史意义。
而这一传统得以延续,得力于自明代昆曲形成以来曲唱理论的总结与实践。程砚秋的“口法”说,恰恰是直接来源于昆曲曲唱理念。他明确指出,“‘口法’一词,创自昆腔,又名‘口诀’。《乐府传声》讲得最细,却都指着唱功(其实念白与口法关系的重要与唱功一样)。这是因为自古唱曲为重,不止京调皮黄为然”。
正因如此,程砚秋在构建其功法体系时,才会把“口法”列入“五法”并居首,与“唱”“念”对应,形成完整、严密的功法理论体系。他认为,“‘唱功’居四功之首,口法与其他四法相对。这样情形,渊源于古代之《顾曲》,至于‘昆腔’尤为显著,寻腔按拍,审音辨律,成为专门。然歌曲,原有纯歌曲与戏场歌曲之分。戏场歌曲,只是表演剧情的艺术之一部分,却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列为四功之首,不是没有理由”。
1956年至1957年期间,程砚秋与徐凌霄就戏曲表演问题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讨论,并形成了多份杂记,阐明了“口法”的必要性。程砚秋明确表示,唱法以“口法”为“第一要义”,强调了“口法”的重要性。他说:“人们常说道,唱功要有好嗓子,有嗓子就是唱功角色的本钱。这话固然亦有一部分的理由,但试问人的‘口’,若没有舌齿唇,而只有一条喉管,那么发出声来,必然和箫管一样,有声而无字,无论如何高亮,亦只是‘物声’一流了。”
中国戏曲,是所谓“以歌舞演故事”的艺术样式。而中国传统的艺术发生观念,正强调“歌舞”是语言的延展。《毛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戏曲舞台形态正是循这一发生途径,奠定了“受语言节制的乐本位”。显然,这也是程砚秋构建其功法理论体系的基本原则。他反复提到,“唱工居于首位,做工(表情、动作)要弥补唱的不足”。“口法”既失,“唱”“念”均失其依傍,混同于普通唱歌及朗诵。就“唱戏”而言,无疑釜底抽薪,势必导致整个功法理论体系的崩坏。
遗憾的是,戏曲业内及理论界或宥于陈说,或限于水平,甚或出于个人利害,对于程砚秋的“四功五法”说未能真正、全面理解,乃至产生误解甚至曲解,从而事实上将“口法”在理论上排除于功法体系之外,进而导致长期以来实践中唱念技法与准则的严重缺失。直接后果,是戏曲“受语言节制的乐本位”地位受到冲击,“依字声行腔”原则被舍弃。随着外来文化影响下现代戏曲实践的广泛深入,戏曲传统“口法”更是荡然无存,转而向西洋歌唱及发声法中寻求出路。传统戏曲歌唱文化血脉断裂,戏曲演员歌唱水平普遍下降,观众中对于当下演员唱起来“没味”的抱怨不绝于耳。
当年程砚秋在京剧中重提源于昆曲的“口法”传统并构建全面的功法理论体系,是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坚守。“口法”的践行,对于当下仍具现实意义。重视“口法”,正本清源,重建民族戏曲“受语言节制的乐本位”,完善民族戏曲表演功法理论体系,不仅是对程砚秋先生最好的纪念,更是戏曲艺术的守正之道和创新前提。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