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京剧《金谷园》
2016-02-02 发表|来源:中国晋剧艺术网|作者:王笑林早在20多年前,就闻听曲润海厅长创作了剧作《金谷园》,后来又听到该剧经山西省京剧院排演,主要人物绿珠由梅派青衣李胜素担纲,并且荣获了1995年11月在天津举办的第一届中国京剧艺术节“程长庚演出奖”,所以当时就非常向往观看此剧。遗憾的是当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欣赏到这部颇具影响的剧作。后来,随着李胜素调离省京剧院,这出戏在山西也没有再次演出,我也就失去了欣赏的机会。前几日,欣闻省京剧院再次排演了《金谷园》,由新近成为山西省剧协副主席的单娜主演绿珠,院长张智又亲自邀请前往观摩,心情当然非常激动,冒着皑皑落雪,欣然前往。
之所以向往这出京剧的演出,是因为《金谷园》是一出“戏”。这好像是一句废话,不是戏能在舞台上演出吗?非也,不是戏而在舞台上演出的剧目太多了。说《金谷园》是一出戏,是说我们看戏的时候不必要“理解”和“体会”剧中所包含的过多的思想内涵和时代意义,可以静下心来,专门体会故事的曲折,人物的命运,演员的演唱和精湛的表演。一句话,看这样的戏没有“包袱”,不是戏剧情节的包袱,是要观众接受的“高台教化”的功利色彩式沉甸甸的“包袱”。这出戏虽说是新创作的历史故事剧,但是和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众多传统剧目一样,讲述的就是一对相爱的恋人,由于恶势力的阻碍和命运的不幸,终究“有情人”没有“成为眷属”。早年京剧也有剧目《绿珠坠楼》,大致情节也是来自相同的故事,均取材于北宋乐史《绿珠传》,不过是表现的绿珠为报石崇知遇之恩,坠楼而亡。据说,绿珠姓梁,乃西晋泰始年间广西博白县绿萝村的一名村姑。其父梁博,仰慕“竹林七贤”尤其是嵇康的才情和人品,从小就对女儿进行儒家文化的启蒙教育,希望女儿将来能成为象“竹林七贤”那样任情率性,轻蔑礼法,有独立人格,深谙音律,精于鉴赏,琴艺超群的才女。绿珠慧质兰心,谨遵父训。成人之后,为人中规中矩,处事内方外圆。
某日荆州刺史石崇出使归来,路过绿萝村,被绿珠的美貌及舞姿所打动,用十斛珍珠将她与其它几个女伴买下,带回自已在京城洛阳建造的府邸——金谷园。从此绿珠成了石崇的宠妾。
石崇是西晋时期一个很善于利用手中权力敛财的“官场文化人”。他懂艺术,谙乐律,也追求享乐。拥有美人绿珠后,他宠爱有加,除了将自已毕生晓知的文学、音律、歌舞等知识和技艺一一倾授绿珠外,还将宫廷乐坊中的舞伎高人苏丽娘迎进府中,让其对绿珠进行悉心指教。在石崇的精心培养和苏丽娘的尽心传授下,绿珠三年后脱颖而出。不仅熟练掌握了士大夫阶层们才懂的琴棋诗书画技巧,还能够品尝名酒名茶。同时她优雅的歌舞技艺也冠绝一时,吸引了洛阳城中无数的朝廷权贵、王孙公子和文人雅士。大家都以能够到金谷园亲睹绿珠的歌舞容貌为荣。
石崇身边有一好友名潘岳,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潘父任琅玡内史时,有一叫孙秀的小吏专侍潘岳。由于潘岳厌恶孙秀诡诈,经常鞭挞侮辱他,致使孙秀怀恨于心。石崇出使归来时,孙秀随潘岳到石崇府上拜访,孙秀惊羡绿珠美貌,忘形叫好,遭到石崇的申斥。出身寒门的孙秀,为挤进西晋上流社会,四处奔走,最终投靠在赵王司马伦门下。睚眦必报的孙秀投靠司马伦后,逐渐掌握实权。为了夺取石崇“富可敌国”的财富、占有绝代佳人——绿珠。孙秀开始了他的“巧取豪夺”计划。石崇一次次无法忍受孙秀的威逼及敲诈,被迫与淮南王司马允联手除掉赵王与孙秀,因谋事不周,计划败露。孙秀抓准时机,以石崇和潘岳勾结淮南王造反为由,分别将其逮捕处死。然后派兵围住金谷园,欲将绿珠带走。绿珠为了保持自己做人的尊严及“不同恶人同流合污”的为人准则,从百丈楼纵身跳下,坠楼而死。一代名伶,香消玉殒。
历代关于演绎石崇、绿珠故事的戏曲不少。元代戏曲大师关汉卿曾作杂剧《金谷园绿珠坠楼》,可惜目前只在《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中有存目,剧本已经失传。到清代毕魏所撰写的传奇《竹叶舟》二十八出,剧中就是表现晋时石崇和绿珠的故事。民国初年,由陈水钟编剧、徐碧云主演的京剧《绿珠坠楼》极为精彩,不但唱功出色,而且还有三张高桌翻抢背之绝活,名震京、沪。当年,扮演绿珠的是徐碧云(1903~1967),是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的著名京剧男旦艺人。擅演青衣,花旦,小生。代表剧目有《绿珠坠楼》《虞小翠》《蝴蝶杯》《大乔小乔》等。曾与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并称“五大名伶”。徐碧云的弟子毕谷云也擅演此剧,一九八二年五月,毕先生率本溪市京剧团来京演出。年及五旬的这位老艺术家,以其极为扎实的基本功,不仅仍然演出《绿珠坠楼》这样具有高难度的戏,而且还根据剧情有所变革,加强了难度。早年徐先生演这出戏,到尾声绿珠坠楼时,是从摞起来三张桌高的楼台景片上,以“抢背”摔下,而后变“僵尸”,平躺在舞台上。用“抢背”与坠楼的生活真实有些差距,毕先生改为以两张桌子“吊毛”翻下,“变僵尸”。在如此高处,往下翻“吊毛”,以“僵尸”平躺舞台上,高度低了,难度却大了,没有深厚的功力难以做到。而且毕先生从舞台上站起来谢幕时,头上饰物丝毫不乱,台下观众叹为观止,掌声不绝。可惜,目前已经没有演员能够完成如此的绝代技艺。近年来,京剧男旦牟元笛演出《绿珠坠楼》,其中的“炫珠明君舞”一折颇受观众喜欢,属尚派弟子中的佼佼者。
看这出戏,观众完全可以随着剧情的发展,随着人物命运的变化而“替古人担忧”,为剧中人“喜怒哀乐”,并且闭着眼睛跟着演员唱腔的一板一眼,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观众到剧场来,不就是寻找这样一种享受吗?
金谷园据说是在河南洛阳附近,当然现在早已不复存在。之所以被今人念念不忘,是因为有唐代大诗人杜牧咏金谷园和绿珠的诗句: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过金谷园,即景生情,写下了这首咏春吊古之作。面对荒园,首先浮现在诗人脑海的是金谷园繁华的往事,随着芳香的尘屑消散无踪。“繁华事散逐香尘”这一句蕴藏了多少感慨。金谷园的繁华,石崇的豪富,绿珠的香消玉殒,亦如香尘飘去,云烟过眼,不过一时而已。正如苏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可叹,亦可悲。“流水无情草自春”。水,指东南流经金谷园的金水。不管人世间的沧桑,流水照样潺湲,春草依然碧绿,它们对人事的种种变迁,似乎毫无感触。这是写景,更是写情,尤其是“草自春”的“自”字,与杜甫《蜀相》中“映阶碧草自春色”的“自”字用法相似。傍晚,正当诗人对着流水和春草遐想的时候,忽然东风送来鸟儿的叫声。春日鸟鸣,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赏心乐事。但是此时红日西斜,夜色将临;此地是荒芜的名园,再加上傍晚时分略带凉意的春风,在沉溺于吊古之情的诗人耳中,鸟鸣就显得凄哀悲切,如怨如诉,仿佛在表露今昔之感。日暮、东风、啼鸟,本是春天的一般景象,但是通过一个“怨”字,就蒙上了一层凄凉感伤的色彩。此时此刻,一片片惹人感伤的落花又映入诗人的眼帘。诗人把特定地点(金谷园)落花飘然下坠的形象,与曾在此处发生过的绿珠坠楼而死联想到一起,寄寓了无限情思。一个“犹”字渗透着诗人很多追念、怜惜之情。绿珠,作为权贵们的玩物,她为石崇而死是毫无价值的,但她的不能自主的命运正是同落花一样令人可怜。诗人的这一联想,不仅使“坠楼”与“落花”外观上有可比之处,而且揭示了绿珠这个人和“花”在命运上有相通之处。比喻贴切自然,意味隽永。
同以上古人的传说、叙述和诗歌不同,曲润海的剧本是把绿珠坠楼的原因归咎到对潘岳的爱情之中,这就比古人的创作高了一个层次。潘岳和绿珠相爱、石崇割爱赠婚,在《晋书》及有关笔记、野史中均无记载,是作者大胆虚构的情节。为了突出表现这一情节,剧作者在六场中不惜用三场的场面,充分展现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通过“潘岳赋诗”、“潘母诫子”、“绿珠待嫁”直到坠楼而亡的大量篇幅,以同情赞美的笔触,刻画了绿珠复杂的心理状态,把一个历史上被权贵们视作玩物,为主尽忠守节的婢女小妾形象,改变为渴望自由,大胆追求挚爱爱情的刚烈女性形象。这样的描写,使得绿珠的坠楼由原来简单的恩义之报,升华为为自由、为爱情而以死抗争。作者如此匠心的改动既弥补了原先传奇中的情节简单,缺乏塑造和渲染人物内心的不足,又突出了绿珠鲜明个性,勇于抗争的舞台艺术形象,极大地增强了该剧的艺术感染力。同时作者还善于运用从《世说新语》《昭明文选》《绿珠传》《唐诗三百首》等书中捕捉到的石崇、潘岳以及杜牧等吟诵王昭君和金谷源的诗词,根据剧情发展巧妙穿插其中,更增加了《金谷园》剧目的文学色彩。
不过,按照目前剧本石崇的为人做派来看,前面的“石崇斗富”就显得有些多余,或者是同后面的情节格格不入了。当然,历史记载中的石崇是富可敌国的,他出面与人“斗富”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把他塑造成为一个成人之美的正人君子,那么他的斗富就在商榷之中了。单娜表演的绿珠也不能令人满足,如果在歌舞和技巧方面能将前人和外省剧团的艺术精华继承吸收在自己的表演之中,丰富自己的表演手段,将会获得更多的艺术效果,也会获得更多的京剧观众的认可。
瑕不掩瑜,省京剧院在目前的条件下能够将这出戏立在舞台已经是非常艰难也十分可贵了,只是希望该剧能够在京剧艺术史上再次留下一笔浓墨重彩。
中国晋剧艺术网首席顾问
戏剧评论家 王笑林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