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迟到的冬雪没有多少诚意，下了一天就又跑了，马路中央的积雪已经融化，人行道上还残留着时有时无的片片雪斑，偶尔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天依旧吼着寒风，戴帽子和裹头巾的男女老少多了起来，连他们行走的速度看上去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尽管这样，我还是按捺不住去看戏的热切心情。

当晚演出的是京剧《小宴》《钓金龟》《铡美案》，似乎可以简称为“小”“钓”“铡”。

京剧《小宴》与晋剧《小宴》的故事内容大体一致，说的是“三国时期，司徒王允想除掉董卓，借义子吕布来家谢冠，留吕布吃酒，而自己却故作朝房有事，借口离开，并让义女貂蝉一人陪吕布行乐作反。吕布原本一见貂蝉便心慌意乱，这下反倒有了表达爱慕貂蝉心愿的机会，出现了一个好色之徒在美人面前频出洋相”的故事，只是京剧吕布没有像晋剧吕布那样，对翎子进行系列“绝活”表演。京剧毕竟是京剧，人家自有一套表演程式，如吕布触手撩情、凝神斜视、双翎扫腮、扯袖示爱、恳求貂蝉跪地盟誓等细节，看上去还是蛮有故事人物情趣的。

在剧中扮演吕布的是王科科，对这位演员已经比较熟悉，看到他扮演的吕布，自然会想起来他在《陈廷敬》中扮演张汧儿子张秉生、在《珠帘寨》中扮演大太保李嗣源的表演状态，不过张汧儿子张秉生是一个性格懦弱且缺少智慧的形象，大太保李嗣源又是一个看着重要但唱做不多的角色，真正要看王科科表演，还应该是从今晚的《小宴》里寻找感觉。

王科科的嗓子特别好，京剧小生是一个比较难唱的行当，但他扮演的吕布则在剧中是大口大口的脆亮和铿锵，特别是在叫板起唱和处理拖腔时，会立即与观众的心仪等待无缝对接，引发出热烈掌声。王科科的艺术表达主要反映在人物情绪的火候上，当王允在场去反映内心喜欢貂蝉时，看上去似乎有所收敛，但也总会扔下酒杯侧身痴傻傻地盯住貂蝉不放，不得不让王允先后两次喊着“温侯饮酒”而举杯提醒，而他自己也带着几分慌乱，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痴傻目光，赶紧举杯与王允应接。当王允借故朝房有事将要离开时，他又起身略做挽留状，给观众表达着一员猛将也是有礼义廉耻约束的。艺术表达最出彩的是当王允离开后，他“撩妹”的急迫心理突然间给爆发了出来，但却很快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正冠，整容，随后才一本正经地与貂蝉讲话，这种细腻的人物情绪表达，给观众带来了不尽的舞台回味。

王科科背上的戏也特别好，当他背转身走向桌椅时，那种步态、那种停站和那种对盔翎舞台形态的控制，都堪称艺术一流。

郭娜习梅派，前几天在《珠帘寨》里扮演了二皇娘曹玉娥（贞简皇后），戏份很多，说逗唱表，活泼有致，人物性格以泼辣为主，十分鲜明。而今天在剧中扮演的貂蝉则在文静中多了几分羞涩和娇娆，一出场就是撩人的漂亮，在心里惊呼“山西省京剧院又来了大青衣”的同时，真有貂蝉“复活”的感觉。随着剧情演进，整个身段与妆容、表情、眼神浑然一体，致使观众不住地会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郭娜的声音很好听，柔美中带着大气，眼神也特别好，灵而不俗，亮而不滑，由她扮演的貂蝉，明明知道是义父王允在使美人计，但她还得让貂蝉与吕布进行必要的情感厮磨，吕布越是着急，貂蝉越是躲闪，就是当吕布迫不及待，带着挑逗，用双翎翎尾划过貂蝉双腮的时候，她也让貂蝉依然保持着含羞待放、静而不乱的神情，表现出了一个古代美女应该具有的人性特点。此外，郭娜让貂蝉的情绪转换也表现得颇有技法，如当吕布为了掩饰爱意故作规矩时，她却相反会送上柔柔的“温侯”二字，或者送上秋波闪闪的迷人神色，释放着不把吕布搞定绝不放手的能量。

李国辉是我喜欢的京剧老生演员，因为刚看过他在《珠帘寨》中扮演的恩官程敬思，今天在剧中扮演的司徒王允则多了几分狡黠，因为是美人计，得有多重做表来处理人物性格，他都在舞台上做到了。如当吕布叙述大战桃园三结义时，李国辉扮演的王允便会配合上模拟动作，用来激发吕布的兴奋，而那种模拟还带有将髯口托在左胳膊上等程式化表演，看着十分的规范和熟练。按照剧情规定，王允一方面要暗示义女貂蝉接应吕布，一方面又要制约吕布不能太过放肆，一方面会指责吕布“你怎么能调戏起我的女儿来了”，一方面又会暗自高兴美人计终获成功，这种人物情绪的绝佳演绎，让李国辉精准自如的在舞台上表现了一把。

演出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吕布戴着的盔翎突然出了问题，有一根折了下来，我看着心里很着急，而王科科却依然不动声色地唱完了正在表演的唱段，然后在锣鼓经配合下款款走向侧幕，郭娜也不声不响地让貂蝉向侧幕做出观望状，然后用目光迎着吕布重新出来，而此时吕布头上戴着的翎盔全然与新的一样，剧场里静悄悄的，好像观众没有看出来，以为就是那样演出呢……看到这个，我心里特别觉着他们对舞台掌控的成熟，还有挽救突发事故的能力，因为乐队也在配合，而王科科走向侧幕的时间很短，说明后台已经有人注意到发生了问题，在第一时间等着“救火”呢！

《钓金龟》是京剧老旦名剧，由高文利、左向峰主演，前半场演得很好，老旦是老旦，丑角是丑角，各有特色，掌声不断，尤其是高文利，声音高厚，跌宕起伏，尽在悲喜之中，可惜因为身体突然不适，没有能把后半场演下来，当剧院负责人走上前台给以解释时，观众仍然报以热烈掌声。

《铡美案》由张跃兵、安晓强、张巧英等主演，这出戏家喻户晓，故事情节人人耳熟能详，爱好京剧的观众甚至能哼下来包拯在剧中的重点唱段。

扮演包拯的张跃兵，原是吉剧演员，现为中国戏曲学院在读本科生，因为启蒙时受到了京剧老师的严格训练，现已改为京剧铜锤花脸，曾在京剧《陈廷敬》中扮演了陈廷敬。今晚在剧中扮演的包拯，总体比较规范，人物情绪和表情、眼神都还好，能驾驭住包拯的舞台形象。演唱也不嘶不吼，稳稳重重，显示出了京剧黑头的特有感觉。

安晓强是省京的台柱子，在京剧《陈廷敬》中扮演了康熙，多数京剧观众都比较熟悉他。今晚在剧中扮演的陈世美，一出场就让观众找到了多年以来想象中的陈世美舞台形象。陈世美作为新科状元，并能被皇家看中，纳为驸马，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安晓强正好把握住了这样的人物基调，在让陈世美的目光装满聪慧神态的同时，又从气质上给这位驸马爷注入了很多威严，即使是被拿掉官帽、脱去朝服、仅剩下红袍、将要架出去开铡了，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拳头，表示出了心中的不服，给观众憎恨剧中的陈世美留下了舞台遐想空间。当然，当陈世美看到韩琪留下的杀人刀，特别是听到包拯要真的动刑的时候，安晓强也会流露出一丝丝紧张的神色，但很快就褪去了，在这一点上总觉着特别符合陈世美这个人物的身份，假设像一些地方戏里的陈世美那样，一下子就汗珠满脸，整个精神状态片刻就稀松了下来，显然应该被看作是人物出戏了。

此外，安晓强在表演中还有一个细节处理的特别好，就是当包拯让手下拿掉陈世美的官帽时，是他将官帽往后一甩，便自然落在了站在身后面的武士们的手中，而此时他的甩发依然保证了瞬间理顺和垂而不散，这应该是京剧赋予陈世美在舞台上的一个表演“绝活”。

张巧英扮演的秦香莲，妆容素淡，表演严谨，把握住了人物出身和人物性格。特别喜爱这样秦香莲的装扮和表演，头饰与服装都像民间妇人，面部基本没有过多表情，坚毅与胆怯混合在人物情态中，构成了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形象。

散戏了，人们陆续走着聊着，普遍认为京剧讲究，我不由得感慨省京的这批演员们的表演是多么优秀啊……

回家的路上，行人渐少，我在路上骑了一辆公用自行车，一边蹬车快走，一边回想着刚才演出的情况，一边又自己问自己京剧何以被称为“国粹”，山西省京剧院何以能组织“周末国粹鉴赏”专场演出，说到底，是人家有资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