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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辟蹊径 演绎古典 ——《烂柯山下》的现代观照与人物塑造

2021-10-25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王馗
晋剧《烂柯山下》剧照

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在武汉举行,10月16日,徐棻先生的代表作《烂柯山下》在武汉剧院上演,主演谢涛。

中国戏曲对于朱买臣烂柯山故事的演绎,从来都集中在道德裁判的立场,无论是杂剧还是传奇,抑或是地方诸腔,都立足在对崔氏嫌贫爱富的道德臧否,即便是当代很多改编,虽然充满了对崔氏的同情和对朱买臣的体贴,终逃不脱道德之于艺术形象的束缚。这也造成了今人回望传统,总有恍若隔世的距离和由此产生的落差美感(当然也可能是落差恶感)。徐棻先生的《烂柯山下》在呈现一个当代剧作家的现代立场时,却让传统题材与现代理性做到了无缝对接。

剧中的形象依然是旧有的格局,但他们的关系凸显的则是人之常情下的夫妻关系,夫妻审视对方的时候,也自然会反身回顾到自己,由此,“覆水难收”这个一直以来放在道德审判台上对崔氏的“批判”,就成了权衡这对夫妻命运与心理的呈现与评价,成了当代观众在剧场里体验人生、把玩人生的经验。让一个传统题材摆脱掉千百年文化被道德绑架的积习,回归戏曲为人生、为时代的艺术理想,这已然是最具现代意味的创造了。

《烂柯山下》浓缩了剧作家徐棻先生“探索戏曲”的所有思考,在看似古典的情感抒发中,被赋予了极其现代的人文观照。契入人的灵魂和意志,挖掘人性中的苦涩与悲凉,寄寓更高意义的生命悲悯,让古典戏曲形式盛放现代的灵魂,成就戏曲与时代人生的交相辉映,这都在朱买臣回归烂柯山后的反省中得到彻底释放。这部戏带来了观众的惊喜,给予了当代戏曲人重新观照古典题材的契机,徐棻先生一个88岁的剧作家并不会因她的年龄而被人遗忘,而是因为剧作中葆有的现代青春气息而更应启示人们仰之弥高。

徐棻先生的这部剧作充满了一位女性诗人柔性观照世界的视野,是纯粹的剧诗,这不单表现在流利清新而雅俗兼备的曲词诗意,而且体现在意蕴深远而节奏鲜明的念白对话,曲词是唱出的诗歌,念白是吟诵的词赋,骈散相间,共同推进了舞台上透视心灵的境界。

《烂柯山下》最后一场就是一部完整的诗剧。在朱买臣一个人的唱念中,舞台饱满度即来自于遵循着人物的心灵悸动而幻化出的场面、情境与心理空间,以及由此呈现的变化中的人们。徐棻先生对于这一场的塑造,给予演员极大的创造空间,当然最容易被演成冷戏而变成续貂之尾。晋剧的演绎获得极大成功,来自谢涛老师的精准演绎和圆满创造。

在“泼水”“回家”两场戏中,谢涛完全按照晋剧须生的袍带套路表演,不再如该剧前两场可以掺杂小生唱腔和做派来拓展形象质感,而只能凭借唱白和身段来作为手段。紧扣人物狭隘的情绪,用干脆利落的举手投足,这是谢涛塑造得官后的朱买臣重要的创作方式。因此,在恨意难消的情绪中一点点剖析人物的心念悸动,这就让主人公必然具有了人物身处颠倒失序的心理基础,自然地让人物关系在冷落疏远中增加生命的荒诞苍冷色彩,这也是历经辛酸痛苦后的人生所必有的况味。

但是随着他志得意满地羞辱崔氏而让自身的报复心理不断弥漫之际,心中不安与恻隐也随之而来,尤其是当日草堂出现在面前,丰沛的记忆也开始冲击他的愤怨情绪。“想起十年之前,我曾在此向山神许愿”,衣锦还乡的朱买臣在叩拜山神时,同时也在熟悉的山川自然间隐约看到了当日私奔到他身边的崔氏。

当日纯粹美好的情感正与他此时渐趋平静的心境形成对照。在五百字的大段念白里,谢涛用戏曲音乐的节奏,赋予了这段独白的起承转合,在前面几场戏中被表现过的情节,以及在其间过场转接所隐略的故事,都在谢涛的语言控制中被惟妙惟肖塑造出来。语速的快慢缓急,语音的轻重动挫,表情的喜怒庄谐,眼神的迟滞飞跃,间插着水袖的翻卷甩闪,袍带的踢踏摇摆,深刻地拿捏着朱买臣动摇徘徊的情感心灵,展现人性反省的多元层次,回应着唱词里“转念之间心绪变”的变化过程。

 
晋剧《烂柯山下》剧照

谢涛的念白精准地与晋剧锣鼓铆合成流淌着的动感乐律,将一段念白处理成独特的反省诗。尤其是之后大段的唱腔,充分调动晋剧板式变化造成的情感渲染效果,从回忆到叙述,从感怀到宣叙,在一个人独唱中展现出夫妻两人爱恨情仇的过程,唱的内容是前面几场的情节,但表的情感却是一个不再是封闭于个人仇恨中的男人经过反省之后的自己与崔氏。因此,大段的唱腔里实际交织着朱买臣与崔氏两个人的形象变化,由此,谢涛将这段看似语义重复的唱段,唱成了朱买臣独特情境下的忏悔诗。

谢涛的唱念处理让这部充满现代意味的作品,营造出个人心理透视出的诗境,冷戏唱热,独角不孤,极大地显示出依靠音声体段来创造舞台大境界的艺术理想,让现代的个性化创造,接通了戏曲古典的艺术理想和现代的艺术趣味。谢涛的创造在徐棻先生剧作给予舞台的留白处,演出了舞台艺术本该有的精彩与绝妙,该场戏是一位艺术家走向炉火纯青的艺术自由境界的优秀范本,最堪品味。

谢涛的创造让晋剧须生增加了文雅气质,尤其是把握住足够深刻的手段来塑造有文化操守的艺术形象。这是传统戏曲并不擅长的领域,戏曲舞台上从来有穷生,有仕宦,有塾师腐儒,有书生文官,缺的是文化领袖和知识精英。谢涛老师的创造基本聚焦古典背景下拥有深层文化底蕴的这类精英群体,最终结果是呈现出浓郁的文化气象,塑造晋剧乃至戏曲舞台上并不多见的艺术形象。

她演绎的傅山先生、朱买臣、范进等,不单是被行当驾驭有特定生活方式的男人,还是被文化浸染有特定文化身份的人物;她演绎的丁果仙、亓金凤等,不单是特定职业的女性,还有贯通这个职业的文化传统,因此这些形象就是晋剧和山西戏曲在当代的突出创造,其游刃有余地生旦两门兼跨,饱满酣畅的行当形象无缝对接,就成为山西戏曲乃至中国戏曲寻求现代创造的杰出成果。

谢涛因为这些形象的特质,用她对人物的塑造方法让传统的艺术形象增加了迥异的属于悠久文化传统的气质个性,一如当日晋剧大王丁果仙最擅中下层身份背景的白髯青袍,由此让她的帝王形象都呈现平民风采;亦如丁派熏染下的马玉楼、刘汉银、张鸣琴、闫慧珍等等艺术家,都用女性生行演员个性化的表达来拓展晋剧须生的表现境界;更如她的老师李月仙先生赓续马兆麟先生所创晋剧“马派”的创作方法,在继承马派传统经典作品高亢激越风格时,又在新创中加入了融通时代的个人气质。

但是,谢涛的这种创造又不仅仅是对行当艺术的拓展,还有更重要的为舞台形象寻找属于其个性化的丰满表达,这是戏曲从古典以来就标定的最高艺术法则,也是戏曲与其他现代多元艺术相通的艺术宗旨。她的创造一如戏曲史上光辉闪烁的划时代创造者们,用戏剧与人生相通相印的理想原则,来表达一个戏剧人至极的艺术灵魂。当然,这是大多数晋剧乃至大多数戏曲传承者们还没有参透、实践和把握到的。

谢涛老师的创造之功,借助徐棻先生独辟蹊径开掘古典形象的《烂柯山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挥洒,她所创造的朱买臣与傅山先生、于成龙等一系列崭新形象,一起构成了晋剧在当代持续发展的艺术结晶。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本文有删节——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