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看戏的经历非常难忘。

印象最深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些年，我们村算是一个不太贫穷的村子，每年过庙会，村里都会请一台戏，唱几天山西梆。正庙的前两天起戏。从通往村中心戏台的道路两侧直到戏台四周，商贩们早早搬来箱子、柜子、塑料布，摆满衣帽鞋袜、铁锅铁勺、砂碗瓷盘和五颜六色的头绳发夹、水果糖块、瓜子花生，扯大嗓门招揽顾客。推着自行车的小贩在人群中到处走动，车后架的稻草架子上插满鲜红欲滴的糖葫芦，不用喊，便围满了流着馋涎的小孩子。大人们最爱去的摊点是靠近戏台的两个油条棚子，那时候去亲戚家赶庙，大都是买上两斤油条，用纸绳子一拎，再配两个水果罐头，便是一份厚礼。客人到家，主人家热情招待，几盘子下饭菜，一盆子包子馒头大油条，一人一碗饺子汤，便是上佳的待客礼道。在这样的盛大节日，学校会放假，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去台下看热闹，跑回家揩一点平日吃不到的美食，甚至吵吵着要上两毛钱，买瓜子、买头花，都不会挨骂。学校放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戏班子要占用教室，课桌拼成床，那就是演员们的宿舍。拉着服装道具的卡车一停在戏台下，孩子们便推推搡搡挤到跟前看开箱。看开箱就是看工作人员在戏台上挂上一排排长射灯短筒灯，挂上一层层绿帷红幕轻纱帘，挂上绘有亭台楼阁，或自然风光，或金銮宝殿的背景布，摆上各色乐器……这边还在紧张进行，那边演员们就在戏台两侧的厢房里开始化妆了。我们从门缝里瞅着乱七八糟堆放着的箱子、花花绿绿的服装、奇奇怪怪的道具、打着各种脸谱的人，小声且郑重地讨论那些道具有什么用、谁会表演什么角色。偶尔有一个画着脸谱穿着戏服的人出来，问一句厕所在哪里，回话的人便拥有了极大的荣耀，雄赳赳气昂昂把人领到厕所门口，再等着出来，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送回厢房。

母亲忙着招呼远道而来赶庙会的亲戚朋友，做饭陪聊，迎来送往，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如果客人住下看夜戏，则晚上还得忙。只有在没有客人的晚上，母亲才有时间到台下看戏。收拾停当，拿两个带靠背的折叠椅，牵上我这个小尾巴，母亲到台下时，帽戏已经结束。一阵铿锵的锣鼓过后，正戏开场。母亲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看，我则在台下跑来跑去找小伙伴玩。跑累了，便回到母亲身边，坐在椅子上，边打瞌睡边听戏台上男男女女拖着长长的腔调哼哼呀呀唱一些听不懂的内容，只有“锵锵锵”锣鼓乍响，武生或丑角出场，我才能一个机灵醒来，饶有兴趣地盯住台上。后来认字了，可以看懂戏台两侧悬挂着的白长布上打出的唱词，再加上母亲在一边小声地讲解着戏曲的内容，我居然也能看一会儿戏了。某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气非常冷，母亲带我看戏，看到后面，天空飘起了雪花，母亲说要送我回家，我不答应，我挤上母亲的椅子，蜷缩进母亲怀里，哆哆嗦嗦坚持看，我被一部《卷席筒》深深打动了。一件军大衣裹住我们母女的身子，耳朵冻得发木，脚冻得生疮，就这样，我第一次看完了一整本戏。看到动情处，我泪流满面，啜泣不已，邻座的大娘对母亲说：“你孩子这么小，居然看懂了这出戏。”

父亲也爱看戏。我十岁时，父亲转业回家。那年，正赶上八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东锁簧过庙唱戏，父亲骑车带着我赶到东锁簧时，正戏已经开场，台下挤满了人。父亲把自行车停靠在戏台左侧的一排窑洞旁，站在窑洞的台阶上远远地看戏。我人矮，看不到，急得上蹿下跳，父亲只好把我驮到背上。就这样，我也只能看到红红黄黄的帽尖尖或灰褐色的雉鸡翎，根本看不到演员的脸。我急得扭麻花一样左扭右扭，从父亲背上滑下来，东跑西跑找能看到演员的地方。父亲怕我跑丢，只好把我放到窑洞高而窄的外窗台上，一只手圈住我的腰，一只手捉着我的手，这下我终于可以看到演员的脸了。台上，穿红着绿的演员你唱几句，我唱几句，你下来，我上去，我根本不懂戏在唱什么，无聊得很，又要求父亲放我下来。反复几次，父亲实在无奈，只能买了两毛钱的瓜子安抚我，让我站在窗台上边嗑瓜子边看戏；瓜子吃完，我又闹，父亲只好又去买了两毛钱的。站一会儿，坐一会儿，闹一会儿，嗑一会儿，戏终于散场，父亲带我回家。回到家，母亲问父亲唱的什么戏，父亲答，唱的是《三关点帅》，但没看好，一是离戏台太远看不清，再一个就是我这个臭闺女闹得不行。父亲咬牙切齿，表示以后再也不会带我看戏了。

父亲记性实在太差，信誓旦旦说再不带我看戏，然而没过多久，父亲单位组织职工去市电影院看电影，上演的是晋剧《白蛇传》，父亲又动了带我去看戏的心。出发之前，父亲跟我约法三章：听话！听话！听话！父亲带我坐着单位的接送车去了市里，跟一群叔叔伯伯们一起走进了电影院。那是我第一次进电影院，看到一排排座椅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而且全是大人，我乖乖拉紧了父亲的手，大气也不敢出。擦着人的身子刚走到自己的座位边，灯一灭，硕大的《白蛇传》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这三个字我认的，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我是极度怕蛇的，我真怕冷冰冰、滑溜溜、吐着信子不停蠕动的白蛇出现在屏幕上。咚咚锵锵的音乐响起，咿咿呀呀的唱腔开始，我透过指缝偷偷地看过几眼，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终于一字一句读着飘动的字幕，瞅着演员莫名其妙的动作表情，猜测着剧情的发展，认认真真看完了这部戏。我被《白蛇传》深深吸引，连父亲将提前准备好的哄孩神器爆米花递到我手上，我都没有顾上吃一颗。

几年前，楼下不远处新修了一个气派的大舞台，每年西关过庙会，或是春节、重阳等重大节日，这里总会上演几场戏，在楼上就可以听到戏台那边人声鼎沸。去年夏日的一个午后，舞台上又开始上演戏曲，演的是豫剧。搬个凳子，拿把伞，我打算认认真真去欣赏人生中的第一场豫剧。到了台下，赤日炎炎，观众不过百余，广场显得很是空旷。台上演的是《花打朝》，讲的是大唐时期，程咬金的夫人程七奶奶为给含冤的功臣罗通平反，大闹金銮殿，粉碎奸臣苏定方阴谋的故事。最为精彩的片段有：程七奶奶赴宴、程七奶奶手执棒槌追打皇帝、手撕奸臣苏定方，特别是程七奶奶痛斥皇帝的那个唱段，唱词对仗精炼，文采斐然，气韵流畅；演员高叹低吟，情真意切，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得感同身受。出演程七奶奶的小姑娘，二十出头，全情投入，无论是表情的丰富多变、动作的利索灵动，还是唱腔的抑扬顿挫，都让人喝彩连连。炙热的夏阳下，我为台上的“程七奶奶”折服，更是将那一句纯纯河南话的道白“文里文，武里武”烙在心上。“文里文，武里武”，说的是俚语，讲的是谋略，展现出的是程七奶奶有勇有谋、恣意洒脱、敢作敢为、不屈不挠的鲜活个性。看这个戏，感觉真是解气。人啊，遇上事，不回避、不退缩，该争取的争取，该坚持的坚持，而且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该文则文，当武则武，心存善念，谋定后动，痛快淋漓，畅意人生，何尝不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从戏中接受到现实教育意义，这也许就是我辈俗人看戏的又一乐趣所在吧。

看戏，为戏中人的遭遇悲而悲、喜而喜，心无旁骛，不掺杂念，真能让你忘掉现实中的许多烦恼。戏剧大多表达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教化意义，能开阔你的心胸，开解你积在心中的许多愁云怨雨。戏剧大多以喜剧收场，能让你的心情放松，周身通泰，让你觉得生活实在美好，心情着实愉快。

正月过完，各村的庙会接踵而来，做好准备，买个马扎，看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