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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你的舒适区 ——从《世说新语·访戴》说起

2020-03-30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罗周

昆曲《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系列折子戏是石小梅昆曲工作室向我的约稿。乍一听,兴趣盎然,再一想,难度极大。因《世说》描绘的魏晋风度,大多是“去戏剧性”的,崇尚散淡、通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且原著条目虽多,每一条的文字却往往极简要,构不成一折折子戏。那么,将许多相关条目像彩蛋般埋藏在一个折子戏里,又如何呢?这个方法既充实了单折内容,又使创作好似捉迷藏,趣味横生。同时,我还对自己提出了另一重要求:原创力。固然剧本取材于《世说》,我却希望能给受众看到《世说》之外的价值。换言之,我希望受众即便将原著读得烂熟,也想不到他将在剧场里与什么相逢。

石小梅昆曲工作室建议我用一声驴叫拉开《世说》系列的大幕,这真是别致极了。于是,有了第一折《驴鸣》;继三曹之后,竹林七贤亦应有一席之地,这便有了第二折《索衣》;谢安作为魏晋风流之标杆,当然少他不得,第三折《开匣》应运而生;问题来了:第四折压台戏,写什么好呢?石小梅老师、张弘老师与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一款: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何必见戴”,实在太有名了。若精选《世说》10条,它必入选;若选5条,也少不了它;即便只选3条,它仍会出现在我个人开列的条目中!可这一条又实在太难写,尤其之前三折都已颇具水准,它能压得住台吗?试试看吧,我在笔记本上写道:第四折《访戴》。

首先要解决的便是“戏剧性”问题。我先将原文细细说与石老师一同斟酌,她听后第一反应是:“这不行,这没戏。”王徽之一夜奔波,来到戴逵门前,何故不叩而去,原著并无明确交代。能不能“做”点戏呢?我注意到“咏左思《招隐》诗”六个字。“招隐”是古诗题材分类之一,多表达对林泉生涯的向往。我问:“能不能为王徽之设计个心理动机?比如,他正为入仕还是归隐而烦恼,想与朋友戴逵商议商议,于是乘夜而出。一路行来,见雪景明爽疏阔,心灵震荡,及至戴家,王徽之已得到他的答案,故此不见戴逵而去。”老师们听了,都觉得差强人意、可以入戏,但我仍踌躇着没有起身。

固然,从这个构思入手,《访戴》会很好写,但“何必见戴”之所以能流传千年,恰恰因为王徽之的“无目的性”,他若是怀着“解惑”之心去往戴家,则不够“魏晋”,也不是原著条目提供的最高价值,反倒减损了其高度。而低于原著格调,是我绝不能接受的。

“故事性”与“戏剧性”是我写作的舒适区之一,《访戴》后来的突围成功,得之于经典的启发,得之于《西厢记·游殿》。《游殿》很精彩,但在张生见到莺莺之前、全折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不具备常规意义上的“戏剧冲突”,无非是知客僧法聪领着张生游普救寺,行经一处处风景,说道一个个段子。《访戴》也可如此。我豁然开朗。让王徽之在雪夜忽起访友之兴,着个苍头陪着他,山一程、水一程地奔向戴家,就在这山山水水之间,或与往事相关、或与眼前相映,一个个段子讲过来。最妙处,是谑趣之余,王徽之所居之“山阴”,还有个超级文化IP“兰亭”。恰恰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正出于王徽之之父王羲之之手。

张弘老师又问:“《游殿》里,张生毕竟撞上了500年风流冤孽,《访戴》呢,‘乘兴而行’有了,‘兴尽而返’怎么说?”

“忽然,王徽之后颈一凉。”我说,“是雪,化了。人间多少欢乐、几许繁华,都像这白雪一样,美则美矣,瞬息即逝。一念及此,即刻兴尽!”

这正是《兰亭集序》的惠予,所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甚至,这句“死生亦大矣”,可算得第一台共四折《世说》的总题旨。

之后,我将《访戴》一气呵成。平生第一次,一边写一边竟流下泪来。一边流泪,又一边莫名其妙,明明在写各种欢乐的段子。打动我的,是我仿佛与王徽之共享了千年之前、那个在中国文化史上都堪称独一无二的雪夜,美得像个梦境,而我便在这梦境中沉浮。酣畅淋漓地写完后,我将文本发送给石老师、张老师,没想到,却等来了石老师的一句:“不行!”她进一步解释道:“别的都行。苍头的念白不行。”

这是一折对子戏,上场人物为生扮的王徽之与丑扮的苍头。我再一次陷入舒适区写作。因为雅致的文辞写来较为顺手,我不经意中,令王徽之与苍头共享了同一个语言系统。石老师提醒我,必须给演员提供两种差异明显的语言风格,才能令表演有更大的趣味空间;张老师则以苏州的方言习惯为我做了些文本示范。在此基础上,我又将苍头的念白重新梳理了一遍,使之仅仅在文本阅读上,就与生行的语言气质有所区分。

第一次,借助优秀传统折子戏的启迪,我走出了“戏剧性”的舒适区;第二次,因为表演艺术的提点,我走出了“语言系统”的舒适区;第三次,则是落地排练后,场上的修改与打磨,使我进一步走出了“案头之本”的舒适区,从而实践了文本写作的自我攀缘。最终,那个熠熠生辉的《访戴》出现了,那个站在文本肩上、又高于文本的《访戴》出现了。

我常说,《世说》系列折子戏是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尝试。因它指向不只是某一台戏的意义,而是原创昆曲系列折子戏这条道路的意义。从前辈手里接过了什么,为后人开辟了什么,《世说》系列折子戏,便是今日之我们交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