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定结音 理正摛藻 ——观昆剧《浮生六记》
2024-07-15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彭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太白(李白字)写浮生之兄弟情长,三白(沈复字)寄浮生之相思苦短,剧作者罗周遍览《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扮演、体验、体会、体贴,代沈复思念成痴,代芸娘含笑茹悲,代半夏欣羡慕赏,她欣然入梦,感神仙眷属,摹烟火人间,写他们的若梦浮生;她又跃然梦外,听死生有命,看相思成疾,写他们的浮生若梦。
罗周在写沈复的似梦非梦间定心结音,冷静地沉潜于他的《浮生六记》,她把创作者沈复的卓越写作无痕迹地融入他与芸娘特立独行的情爱生活,让观者重逢原著文学中似曾相识的那个烟火人间、神仙眷侣世界,又与团队合作,以冷静理智的思考析出了文学原作何以流传的根源、以艺术的方式展示了如何流传的过程,这是戏里戏外两种创作的互文互鉴,也是昆曲《浮生六记》值得一观的双重价值。
浮生:烟火生活,神仙眷侣
罗周在创作谈中讲《浮生六记》原著最打动她的,不是沈复与芸娘点点滴滴的生活情趣,不是命运对这对恩爱夫妻一次次的戕害,而她最初的切入点也不是沈复、芸娘怎样相识相知相依相傍度过一生。虽然剧作有更高宏旨,并不影响她细细捡拾原著,在五折一余韵中梳理沈、芸生活的脉络,还原生活的点滴现场,嵌入生活的鲜明肌理,营造生活的厚实质感。
在《浮生六记》流传于今的“四记”里,沈复表情志,记趣事,写风物,状胜景,笔者以为罗周着墨的第一重景第一重境,依然是《浮生六记》的烟火平常世界,是平凡夫妻生活。第一折“盼煞”从最初对于腐乳、卤瓜的口味相左到第二折“回生”对于玫瑰馅、酒酿饼的共享,是原作《闺房记乐》所述“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俗虑尘怀,爽然顿释”的情志,与“绒扇罗衫,剖瓜解暑”无异,是饮食男女生活里的真生活。第三折“诧真”浓墨重彩设置乔妆扮、易行当的轧神仙、观灯会,是《闺房记乐》“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在日常生活中的兑现,也是舞台艺术程式尽情表达的微缩与放大。第四折“还稿”、第五折“纪殁”从前情回想着笔:由兰花之护理到吃粥之乐趣;由中秋之“走月”到七夕之乞巧;由插花论诗到焚香烹茗……桩桩件件,件件桩桩,还是《浮生六记》里信手拈来的生活情趣。所以说,昆曲本在第一个层次上打通原著,依原著而行,有效夯实了舞台生活的基础,观剧如遇沈复导览,观、演共同徜徉遥想《浮生六记》的笔墨世界,衣、食、住、行,越细碎平常,越真实可感,越琐屑无状,越亲近可人。原著《闲情记趣》有夏月荷花初开,《浪游记快》里,清风徐来,霜林、月下、长空、镜湖,沧浪亭边、萧爽楼下,处处胜景,时时良辰,越诗意浪漫,越悲凉凄惶,舞台幻化时的玉人成双,反衬得幻灭时形单影只。
当然,剧本为唱、念、做、舞充分还原生活而外,剧作对于当时历史情境中沈复迷乱细碎的心绪和思路进行了细心梳理和精致构架,在层层剥离中尤其注重把东方才子佳人的至情至痴凝露成珠,串珠为链,从而对沈、芸基于个体自由意志的爱欲与坚贞给予了有意而为的彰扬。西天取经的玄奘是伟大的,宏大叙述题旨上的追求与坚守固然高山仰止,然相较于当时社会给定的、符号化的大义与规矩,沈复、芸娘逆流而动的个体独立与平等爱情,他们回归生活本真并以己之力积极落地实践,何尝不是生而为人、超越苦痛与死亡的至高美德与良善化身。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昆曲《浮生六记》是沈复的回望,更是罗周的反观与礼赞。
综上,从第一重的外层表象与本意来看,昆曲《浮生六记》给足了生活的内容、质感与方向,五折一余韵结构下的舞台把演员和观众曾经读到过的、想象过的、似曾相识的、有来路和归途的那个浮生世界鲜活地呈现了出来,把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真情热爱还原到了动人、鲜活的烟火最深处,把那时的他们曾经活过的精彩与超越带了过来,给出了一个有形可塑的“实在”世界,这也成为优秀剧作的第一重坚实基础。
亡:方死方生,梦醒梦酣
繁华可爱的生活表象与实质之下,剧作家与创演团队努力给出了文学与艺术上的第二重景第二重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梦里梦外,梦醒梦酣,生死全系一“梦”。梦是剧作构筑沈、芸浮生一世的方法与路径,如真似幻的玉影成双源于这个梦,也成于这个梦。罗周长于写梦,从最早的成名作《春江花月夜》开始,到几天前笔者刚看过的赣剧青春版《红楼梦》,无论罗周本人还是戏曲剧作,“梦”显然常有,而像昆曲《浮生六记》这样的梦又不常有。
《浮生六记》把整个梦境设置于“悼亡”这一主题基调之上,同时把主题与沈复的《浮生六记》创作紧密纽结,不真实的幻想与梦境全在沈复的记忆中,脑海里,在笔端,在纸上,写作原来只是沈复的大梦一场,做梦是他对亡妻哀哀思念的唯一出口,梦是绵绵情绪的唯一容纳与寄托,沈复把生活的一点一滴在写作中一遍一遍、一天一天重新来过。因此,也许在沈复的《浮生六记》里只能看到他与芸娘的生活,而在昆曲《浮生六记》里却能看到沈复为何把他与芸娘的生活写出来,看到他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在昆曲中,编剧以旁观的视角全景式再现了沈复写下的那个世界,更重要的是,罗周保持距离,把创作者的创作动机、创作过程的前因后果、创作的全过程同步同感同质地勾勒出来,整个昆曲剧作的行进过程,就是沈复原著的产生过程,两种创作形成奇妙的叠加,在舞台创作中不仅看到了沈复曾经创作(或说记录)过的那个世界,还能看到关于创作的创作,那么梦幻又那么真切,那么飘渺又那么实在,这也是昆曲版《浮生六记》与所有版本的《浮生六记》相区别的地方,是编剧对于“更高主旨”“更准确”的把握与表现,也是剧作超拔于同类题材的所在。
写作是如梦之梦,是沈复的托生法门,也只有在“梦”中,方有他的芸娘和浮生会显灵。芸娘在现实里死去,但她在沈复如梦的记录里复活,她虽然因沈复的记忆与记录而复活,又不得不在他的怜惜与不舍中死去,因此我们看到在沈复的写作中,最可爱的芸娘“被写活”,由死而生;继而“被写死”,由生而死;最终又在罗周的写作和昆曲的演出中被剧中人半夏、被曾经的读者和今天的观众遥望和怀想,从清朝的文学作品到当代的舞台戏曲被不断地更新和反复铭记。
沈复不得已把生活当成了作品,又在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幻梦,从而在梦中反复重温芸娘尚在的生活,沈复的颠、狂、痴、嗔,他的思念成疾,全以血泪、以冥想、以似梦非梦化成了《浮生六记》一字一句的抚慰,这是沈复的无奈与伤悲,也是罗周的怜悯与体贴。与文本呼应,“盼煞”“回生”“诧真”“还稿”“纪殁”一折一折转而成为舞台艺术的美妙形式,昆曲《浮生若梦》以唱、念、做、舞表达着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纠结,我们始终追随着舞台的节奏与情绪,追踪着戏里戏外的两重创作线索去看见、去感知、去理解。罗周通过沈复与芸娘的浮生若梦,最终写到了文学与生活亲密关系的内里,并且艺术化地打开了创作的全过程,这是作品如梦似幻里的真知真理,是她铺采摛文表象下的冷静与理智,然而,如她所言,有些段落写时冷静,写完泪流满面。
结语
昆曲《浮生六记》是丰蕴厚重的,也是单纯灵动的,《文心雕龙·情采》讲“《贲》象穷白,贵乎反本”,昆曲如何变化,终要反本归原。罗周长于辞章,但联辞结采先讲义理,英华虽赡亦能正心术于形,如果说她借自己最擅长的昆曲艺术形式在缠绵悱恻的平凡情爱故事中厘清了死生与文学、创作与体验的关系,那么创作团队统一方向,往精纯深邃处发力,施夏明、单雯连同石小梅、胡锦芳等艺术家就在昆曲本体表演上演出了这重关系,昆曲《浮生六记》所用角色虽不多,然各归其位,各尽其职,合作良久,默契颇深,有继承也有发挥;舞美空间全面打开,音乐配器适可而止,全剧组合力瞩目文学、表演、唱腔等昆曲本体之美,保持了剧种优秀本色,也从而使得昆曲《浮生六记》成为同类题材中的超拔卓越者。梦生梦死,梦醉梦酣都无妨,《浮生六记》给出了情爱动人的应然之义,也给出了杰出作品的言外之旨。
(作者系国家京剧院创作和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