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说说那些戏曲舞台上的鬼故事
2015-08-28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李舒美丽的女鬼以及她们在人间的命运


鬼,我是最怕不过。戏里的鬼倒是不怕。
这大概主要是因为戏里的女鬼多,多情的女鬼更多。“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杜丽娘和“凝睇不归家”的张倩女且不必说,“三尺琼花骸骨掩”的窦娥魂魄在报仇后,不忘了对父亲说:“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被负心汉王魁抛弃而自缢的敫桂英在索命的最后一刻,还想要试探王魁对她是否爱过:“他若还有人性在,我情愿收回。”《冥追》里,魂断马嵬坡的杨玉环“一灵渺渺”,白绫依旧缠绕在脖颈间,却痴痴地跟着李隆基的车舆:“俺悄魂轻似叶,他征骑疾如梭”。台下的观众,感受到的恐怕不是恐怖,而是迷人的凄楚。
哪怕是被宋江杀死的“反面鬼魂”阎婆惜,披着“魂帕”,脸上有两撇红色的刀痕——她是被宋江用裁纸刀杀死的(筱翠花语)。当她凄楚地对她的心上人唱着“三郎吓,未能够鹦鹉重逢环玉痕”的那一刻,也是动人的。
情鬼们多情,怨鬼也不让人生厌。《昊天塔孟良盗骨》里,杨令公魂魄托梦给杨六郎,让他早日取回自己的骨殖。当杨六郎认出父亲,欣喜地向前时,杨令公说:“孩儿也,你靠后些,你是生魂,我是死魂,你听我说与你咱。”只一句话便令人鼻酸。
鬼魂的复仇戏系列中,我最爱的当属《乌盆记》。刘世昌大约是戏曲舞台上死得最惨的怨鬼,平白无故被赵大图财害命,杀死后居然烧成乌盆,杀人手段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小时候听谭富英先生的现场录音,一声哀告“老丈啊”,催人泪下。据说,慈禧太后曾请英国使团听谭演唱《乌盆记》,席间,慈禧问英国公使是否听得懂,公使回答说,“戏词没听明白,但从他悲婉的唱腔中,感觉到一个幽灵在哭泣”。
张爱玲也是《乌盆记》的爱好者,她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说:“《乌盆记》叙说一个被谋杀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只用作便桶的乌盆里。西方人绝对不能理解,怎么这种污秽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与崇高的悲剧成分掺杂在一起——除非编戏的与看戏的全都属于一个不懂幽默的民族。那是因为中国人对于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态度,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忌讳,所以乌盆里的灵魂所受的苦难,中国人对之只有恐怖,没有憎嫌与嘲讪。”所以张别古倒了鬼魂刘世昌一身粪便,也还是带着他去告状申冤,让人觉得这世界终究没有那么绝望。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戏曲舞台上的鬼魂们被判处了二次“死刑”。1950年,包括《乌盆记》在内的12个传统戏曲剧目遭到禁演。《乌盆记》的遭禁原因是“舞台形象过于恐怖,宣传了迷信思想”。
但这不能阻止观众们对这些鬼魂们的热爱。在这之后,《乌盆记》的命运可谓几经沉浮。1956年10月,文化部发布通知,称“京剧《乌盆记》经适当修改后可恢复上演”。但即使是在戏剧界气氛略为宽松的1961年到1962年间,《乌盆记》依然销声匿迹。
比《乌盆记》更多舛的是《红梅记》。这个故事取材于明瞿佑《剪灯新话》中的《绿衣人传》。南宋书生裴禹游西湖,权相贾似道的侍妾李慧娘顾盼裴生,加以赞美,被贾似道杀害。裴生和总兵之女卢昭容相爱,贾似道见昭容貌美,欲强纳为妾。裴生为卢母出计,权充其婿,至贾府拒婚。贾似道将裴生拘于密室,慧娘鬼魂得与裴生幽会,救裴生脱险,并痛斥贾似道的凶残暴戾。后贾似道被郑杀。裴生应试擢探花,与昭容完婚。
这个故事里,李慧娘其实不是女一号,但因为她的性格和遭遇,却从明朝开始受到了观众们的喜爱。据说,以李慧娘为主角的《红梅记》盛演于明末,每逢宴客,诸伶无不唱《红梅记》。由《红梅记》而演化的各种戏曲如川剧《红梅记》、蒲剧《红梅阁》、河北梆子《红梅阁》、京剧《游湖阴配》、秦腔《游西湖》、豫剧《李慧娘》等虽各有增删变化,然而《游湖》、《幽会》、《放裴》、《鬼辩》等折皆长演不衰。
“戏改”令下,李慧娘的一缕幽魂命运如何?戏改之初,针对《红梅记》的修改意见主要有:
1.剧中《幽会》、《放裴》等折多有迷信、恐怖及色情表演。建议改为慧娘未死,是“急中生智扮鬼吓退家将”,这样“既去除迷信,还可用上跌扑功夫,和原剧出入也不大,又能适应目前群众的接受情况”。
2.李慧娘是贾的妻妾,其父又身穿员外服,可见她是地主出身,“和劳动人民无关”。这“至多只能博得小资产阶级的伤感,却赢不到广大群众的热爱和激愤”,建议“将慧娘写作普通民女”。
根据这一修改意见,李慧娘的形象进行了多次腾挪,最为“成功”的改变莫过于1959年北方昆剧院的《李慧娘》。把之前流行的“李慧娘和裴生从小就认识”改为最初版本的“素昧平生”,慧娘因赞而丧生,得知裴也受牵累,引以为疚,前往救护。在对裴生的塑造上,《李慧娘》不仅突出了他的英俊潇洒,更给他安排了怒斥贾似道,“反映了当时爱国的太学生反对祸国殃民的贾似道的正义斗争(当时评论语)”。而这样一来,李慧娘对裴生的爱慕,也不是仅仅“美哉一少年”,而是增加了敬慕裴不畏权奸的政治立场。
不仅如此,昆剧《李慧娘》甚至修改了李慧娘和裴生的爱情结局。在这之前,京剧改本《红梅阁》中已经把这两人的感情弱化为患难知己,逃出生天后,慧娘唱的是“感君情义海样深,慧娘泉下把目瞑。锦绣前程君当爱,莫为一女自轻生”。而到昆剧《李慧娘》中,导演白云生把两人的爱情戏全部砍掉,慧娘对裴生只是赞叹一句“有志之士”而已。
尽管做了这样那样的修改,昆剧《李慧娘》还是在社会上大获成功,演出一票难求。这样的鬼们,实在阔别舞台太久了,在这之前,舞台上最好看的李慧娘是京剧演员筱翠花,他的“魂子步”独步天下。1957年,在张伯驹的促进下,筱翠花还演过“活捉”和“大劈棺”这样具有鬼魂内容的戏,然而很快遭到了批判。昆剧《李慧娘》的主演李淑君专门向筱翠花拜师学艺,她的台步、身段和圆场颇有筱翠花的风度,观众们纷纷给报纸写信,甚至写诗赞曰:“鬼影婆娑舞更香,人情足可傲荒唐”。
好景不长。
1963年3月,鬼戏《李慧娘》再次被点名批评:“近几年来,‘鬼戏’演出渐渐增加,有些在解放后经过改革去掉了鬼魂形象的剧目(如《游西湖》等),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甚至有严重思想毒素和舞台形象恐怖的‘鬼戏’,如《黄氏女游阴》等,也重新搬上舞台。更为严重的是新编的剧本(如《李慧娘》)亦大肆渲染鬼魂,而评论界又大加赞美,并且提出‘有鬼无害论’,来为演出鬼戏辩护……全国各地,不论在城市或农村,一律停止演出有鬼神形象的各种‘鬼戏’。”
4月3日,停演“鬼戏”的通知发出。1966年2月,《李慧娘》的演出单位北方昆曲剧院撤销建制,大部分武戏演员和个别文戏演员(如洪雪飞等)划归北京京剧团,北昆剧院及所属长安戏院的全部资财也统归北京京剧团所有。这个北京京剧团,就是后来致力于“京剧革命”的“样板团”。而《李慧娘》的主演李淑君虽然在批判《李慧娘》的风潮中,发表署名文章《要演红霞姐,不做鬼阿姨》,但还是靠边站,渐渐为人们所遗忘。
往事如烟,风云变幻。多少年之后,那些荒唐的理由和观点都烟消云散,观众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欢迎着台上的鬼魂们,因为他们虽然肉身已灭,却有情有义。他们腾云驾雾,或复仇,或哭告,或追寻未尽的爱,或斩断未了的缘。在那一刻,我们感同身受。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