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寿先生的腰板为何那么直?
2020-10-16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水满则溢“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这是京剧《战太平》里花云出征前的一句导板:激昂高亢,豪情万丈,却又带着一种慷慨就义、凛然赴死的决然之气,用这样一句唱词来形容溘然长逝的谭元寿先生的艺术人生,或许再恰当不过。
《战太平》是我看过的谭元寿的第一出戏,那个勇猛非常、慷慨凛然的花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在别人演的这出戏里见到过。简单地说,没有一个演员的腰挺得比他直。这并不仅是一个姿势体态的问题,而是对人物的理解,更是个人艺术风格的展现。
同样直挺的腰,还出现在他的《定军山》里。如果对比一下谭鑫培、谭富英“提刀托髯”的剧照,不得不感慨谭鑫培的老黄忠“老夫聊发”却又恰到好处,得意之处尽在那一瞥那一托之中,意犹未尽,有的是“嚼头”;谭富英的老黄忠英气勃发,备显精神,加上谭富英的演唱,自然会给人直爽麻利的老英雄之感。
谭元寿的黄忠,固然没有谭鑫培剧照里的“嚼头”,也不如谭富英的“爽快”,却硬朗、耿直。这都源于他的“腰直”——至少在舞台上,无论是彩妆还是素身,从来没有见过谭元寿先生塌腰佝偻身子,相比之下,看看今天有些艺术大师和艺术家们,挺胸叠肚,腰呢?没了。
好像没人分析过谭元寿先生的腰板为何那么直,想来也是打小练出来的吧。富连成的“打”没少挨,“骂”没少受,管你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在政治正确者看来必然是荒谬的,但是“棍棒底下出好角”,在过去的艺术界,恐怕是共识。如果没有一个好腰板,怎么能在72岁配像《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时,翻了一个吊毛。
看看现在的演员,甚至是年轻演员,演《四郎探母》都翻不了一个吊毛,头发还黑着,腰却没了。
但光是挨打也未必能打出那么直的腰来,终究还是要以练功演戏为根本。谭元寿继承了谭家一个好家风,武生、老生尽学,不如此,怎么能实现谭鑫培提倡的“文戏武唱”和杨小楼提倡的“武戏文唱”?也正是文武双全,他才能演黄天霸,演林冲,才能给后人留下那么一出惊心动魄的《打金砖》,那是真功夫,不是坑人骗人的。
或许腰直也来自于旧时艺人谋生的压力和成角的梦想。艺人谋生,便是闯荡江湖,江湖太大,诱惑太多,纵然少年成名,但只要腰一软,身子便难以经受风吹雨打,更不用说挑班成角了。腰直,尚且还很难闯过“马谭杨奚麒麟童李少春们”设下的门槛,更别说腰软了——难道要躺在爸爸给的床上,等着老人们一个个故去,再出来称爷称祖吗?对于谭元寿先生这辈人来说,这是一种侮辱。
可能就是这样的压力,谭元寿先生并没有死抱谭派一门,也没有只抱老生和武生。《野猪林》(新)是李少春演出来的,《打金砖》是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唱出来的,红于南派;谭元寿演红生也还算是尊祖,但演《拾玉镯》的傅朋,大嗓小生,恐怕多少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感到意外。
艺不压身,当然也不压“腰”,反过来,艺多了,腰板也就更直了。1949年以前,谭元寿的父亲、年少成名的谭富英跨刀十年才独立挑班;1949年后,已经成名的谭元寿又重新跨刀,《秦香莲》里的韩琪、《状元媒》里的杨六郎、《拾玉镯》里的傅朋、《赵氏孤儿》里的赵武……与其说是大材小用,不如说这是艺术家回炉再造的过程。
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彼时的谭元寿是悲剧性的,正是艺术生涯最好的时候却始终无法挑梁,或者始终被马谭裘张这些大艺术家“压”着,很难出头。但对于谭元寿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与真正的大师同台,揣摩艺术,汲取养分。
谭元寿的腰杆子所以直,或许也跟这个新时代有关。新中国,“戏曲演员”的意义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给予的养分,令“谭元寿们”的腰板不软,新时代给予的养分,则让这些年轻的“老”演员增加了见识,开拓了胸襟,为不缺钙的腰补充了新的营养。
从《秋瑾》里的徐锡麟到《智擒惯匪座山雕》的少剑波,到《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还有《草原烽火》的巴图……没有这些现代戏的演出,很难想象会有后来《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正是在这出戏里,让观众彻彻底底地看到了谭元寿笔直、硬气的腰板子,这既是对胡传魁、刁德一的“硬”,也是在新时期传统艺术的“硬”——在郭建光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传统与时代是如何结合的,也能够看到一位跨越两个时代的中年演员是如何真正成长起来,成为一棵青松的。
今天的演员为什么再也演不出郭建光那样的腰板来?不是他们不懂角色,而是因为他们不再同时具备两样东西——传统为骨,无传统腰不直;时代为气,无时代腰不硬。
谭元寿先生正是将传统与时代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个人风格,也才能有他自己的拿手剧目。很多人说谭元寿给父亲谭富英配的像并不像谭富英,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谭元寿先生已经具备了个人风格,这种风格不可能在音配像中完全放下。但如果仔细鉴赏音配像《定军山》和《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时,又能体会到,在谭富英的声音之下,再没有人能够像谭元寿那样,如此“自由”地演绎黄忠和范仲禹了。
这便是谭元寿先生的艺术魅力,也是他的艺术精神所在——传统艺术不应有门户之见,要永远与时代相结合——这恰恰是谭鑫培所创造的谭派艺术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