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排演的古希腊戏剧何以征服了世界 ——戏剧导演艺术家罗锦鳞印象记
2024-01-29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许莹 杨茹涵“东和西虽说是两个方向,我的想象,在相接的中央”。这是罗锦鳞的父亲罗念生年轻时写下的诗句,罗念生一生所追求的“相接的中央”,同时也是罗锦鳞孜孜以求的跨文化交流的“对接交汇”处。罗锦鳞在戏剧导演艺术上已创作超百部作品,其中古希腊戏剧共16部,悲剧14部、喜剧2部。除在国内演出外,还曾带着排演作品来到欧洲、亚洲和拉丁美洲许多国家参加国际戏剧节或访问演出超过20多次,演出场次超过300多场。近日,由会林文化基金、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主办的第九届“会林文化奖”颁奖典礼上,刚刚过完88岁生日的罗锦鳞走上领奖台。该奖项每年表彰为中国文化国际传播事业作出突出重要贡献的中外人士各一位。现场他不无激动地说到:“戏剧艺术是人类生活的一面镜子。回顾探索东西方戏剧对话、碰撞、交流、融合的历程,可以证明和而不同是东西方文明互鉴、发展的必然路径。”
从文字到形象
中国人排演出世界欢迎的古希腊戏剧
为什么当导演?为什么排演古希腊戏剧?在罗锦鳞的回忆中,这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我第一次登台是在幼儿园,参加‘工农兵学商联合抗日’演出,我演一个商人,头戴瓜皮帽,身穿中式商服,手拿小算盘……这一幕我至今难忘。”20世纪30年代末,刚满1岁的罗锦鳞跟随父母来到四川老家,先后在峨眉、乐山和成都生活长达10年。1929年,他的父亲罗念生青年时,由旧制清华学堂公派赴美留学。1933年初,转学希腊,成为第一位赴希腊留学的中国学生。1934年末回国后,罗念生与朱光潜、何其芳、卞之琳、谢文炳等参与创办了多个进步刊物,同时争分夺秒地翻译各类古希腊文学作品,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以翻译之笔唤醒民众,点燃中国革命的火焰。罗锦鳞的母亲马宛颐是京剧名票,除在大学辅导学生开展业余表演外,还时常粉墨登场。年幼的罗锦鳞跟在母亲身边,只要剧团演出需要小演员,他便当仁不让。1948年末回到北京后,罗锦鳞成为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不仅组织业余剧团,还担任团长兼导演、演员。对于罗锦鳞而言,成为导演是他从小的志愿。1956年,罗锦鳞考入中央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中戏”),成为中戏办学史上第三批入学的导演专业学生。入学后有一门课是“西洋戏剧史”,老师从戏剧的起源——古希腊戏剧讲起,而这门课的教师廖可兑恰巧是父亲罗念生的学生。那时罗锦鳞对于古希腊戏剧着实有点“烦”,因为他从小便要帮父亲抄书稿,大量有关希腊文化的文字,“希腊人的名字都很长,既难写又难记,我抄写时便觉得十分头疼。但父亲和我说,抄完可以奖励我一根冰棍儿”。如果说童年时代在父亲书斋中的浸润是“揠苗助长”,那么进入大学后的系统学习,则终于打通了他心中的壁垒。
时间的指针来到了1985年,罗锦鳞此时已在中戏导演系任教多年,执导了《霓虹灯下的哨兵》《丰收之后》《千万不要忘记》等多部话剧作品。那一年,他要为中戏84级导演干部进修班和专修班的同学排演毕业大戏,在选择演出剧目时,大家在《哈姆雷特》和《俄狄浦斯王》之间一致决定选择后者。可多年来,古希腊戏剧作品几乎罕有人触碰,仅有的几次业余演出也影响甚微,排演前罗锦鳞顾虑重重,“我们一直认为《俄狄浦斯王》宣扬的是‘宿命论’,这和长期以来社会上一直主张的‘人定胜天’的观念有所冲突。而且希腊国家剧院曾在1979年来华演出了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欧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少女》两部古希腊戏剧。由于舞台手段陈旧,视觉色彩单调,当时的反响并不是很好,很多观众都说看不懂。人家希腊人排自己老祖宗的戏中国人都不太买账,现在由我们自己来排,观众能认可吗?”即便有着诸多担忧,但他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在没有翔实资料和演出录像可参考的情况下,罗锦鳞几乎是从零开始,他先启发学生按照先锋的、实验的、现实的等不同表现手法分组排练《俄狄浦斯王》片段,最后确定采用传统的、相对写实的形式进行创排。导演思路确定后,他带领同学们反复排练,学校领导还特批将两个教室之间的墙打通,以供他们在更宽阔的场地完成这次戏剧实验。1986年春天,《俄狄浦斯王》在中戏实验剧场公演,这是古希腊戏剧第一次在国内公开正式演出。原定只有5场的演出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不断加演,最后演了二十多场。那一年,导演此剧的罗锦鳞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这部剧引起的连锁反应是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任希腊驻华大使雷拉斯观看演出后便发出邀请,《俄狄浦斯王》得以走出国门,登上希腊国土,参加第二届国际古希腊戏剧节。舞台上,当主人公俄狄浦斯王最终知悉“杀父娶母”的预言真相后,陷入了巨大的精神悲怆之中。罗锦鳞特意为饰演俄狄浦斯王的演员设计了中国戏曲中的程式动作“摔抢背”,当男主人公身体向斜前扑,就势翻滚,以左肩背着地硬摔在台阶下,身处现场的希腊观众无不瞠目结舌。当时的法国科学院院士、古希腊文学专家彼特里迪斯盛赞此剧:“看了你们的演出,使我百感交集。我想也许只有像中国这样具有古老文化的民族才能理解古代希腊的智慧和文化传统。”此后,每年的国际古希腊戏剧节都能看到中国剧团的风采,文化交流的桥梁也在逐渐拓宽。
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次演出,罗锦鳞十分感念徐晓钟、丁扬忠、廖可兑等戏剧前辈的支持与鼓励,尤其是时年82岁的父亲罗念生主动提出担任这部剧的文学顾问,并来到中戏为同学们讲解古希腊历史和戏剧,这都对排演此剧有着极大裨益。这部由索福克勒斯创作于2500多年前的剧作经过多次推翻与重塑,最终成功“立”在了舞台上,而罗念生——这个本属于翻译界和学术界的名字,也第一次走进了戏剧从业者们的视野。话剧《俄狄浦斯王》成功上演后,希腊驻华使馆就此举行过一次座谈会,罗念生翻译的众多古希腊著述令与会者惊叹,那时大家才发现原来中国还有这样一位老人,数十年如一日默默地翻译着古希腊的文学。在《俄狄浦斯王》首演后的第二年,希腊最高文化机构雅典科学院授予罗念生“最高文学艺术奖”。1988年,希腊帕恩特奥斯政治和科技大学又授予他“荣誉博士”称号。至此,父子二人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交汇。“我父亲之前一直很期盼看到古希腊的戏剧作品搬上舞台,但这一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后来看完我排演的《俄狄浦斯王》,父亲写道,‘我等了五十年,时值黄昏,终于看见这出被亚理斯多德誉为最完美的悲剧在我们的舞台上熠熠生辉。一生梦想成真……’在这之前,我知道父亲其实更喜欢我那个学理工的弟弟,但自此后,父亲也开始喜欢我了。”
就像“牛奶”加“咖啡”
用中国戏曲的方式排演古希腊戏剧
自1986年第一次赴希腊演出后,罗锦鳞在之后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曾踏足这方土地超过40次,“参加研讨会,领奖或接受采访,但最多的还是带着我们中国人排的古希腊戏剧去那演出”。《安提戈涅》《特洛亚妇女》《地母节妇女》……罗锦鳞一步一个脚印将更多古希腊作品以话剧的形式呈现在中国观众面前,但他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开始了一条东西方戏剧艺术的融合探索之路。古希腊戏剧与中国戏曲,作为西方与东方最具影响力的戏剧范式,在世界文化交流中一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友人的建议和同行的启发下,罗锦鳞开始构思使用戏曲来直接演出古希腊戏剧。经过一年时间的创排,河北梆子《美狄亚》于1989年在河北石家庄首演,开创了用戏曲演绎古希腊悲剧的先河。它改编自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的同名作,讲述了远古英雄时代,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对遗弃她的丈夫伊阿宋由爱转恨进行报复的故事。
为什么选择中国戏曲?为什么是河北梆子?在很多人看来,罗锦鳞是成熟的话剧导演,但实际上,他与戏曲的情缘始终未间断过。“上学时,欧阳予倩老院长专门从北昆请来昆曲名家侯永奎和马祥麟来教我们戏曲身段和折子戏,又从中国京剧院请来退休老艺人教我们文武场和工尺谱。我学的是京胡和小锣,身段课和折子戏每周两次,文武场每天都练,连续学了两年。毕业后,按照学院的规定,我们留校的青年教师还必须到专业的戏曲剧团见习两年。我被安排去刚刚成立一年的北京青年河北梆子剧团,从1961年到1963年,我一直跟着这个团在排戏。再加上从小跟在母亲身边演出,我对于戏曲其实非常熟悉。”罗锦鳞在多年的导演实践中,一直牢记老校长欧阳予倩的主张:中国导演应该学习中国戏曲,如果不懂得中国戏曲,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中国导演。
在改编移植《美狄亚》的过程中,罗锦鳞意识到,仅把话剧台词改写成戏曲唱词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对叙事方式和故事结构进行大幅度改造。“传统戏曲舞台上有秦香莲等复仇女性形象,但像美狄亚这种因为被丈夫抛弃而采取‘杀子’等极端行为的人物比较难让中国观众接受。所以,为了进一步深化人物的行为动机,我在《美狄亚》原剧本前增加了两幕戏,交代了美狄亚和伊阿宋的故事前史,第三幕才进入了原剧本。”除此之外,罗锦鳞还创造性地将戏曲中的“帮腔”和“龙套”与古希腊戏剧的歌队结合,舞台上6至8名女演员身着统一服装,和乐队分坐于舞台台口的两侧,成为舞台造型的组成部分。她们时而歌唱,时而舞蹈;时而融入戏剧冲突扮演剧中人物,时而又在戏外发表评价,连接剧情……她们在剧情内外跳出跳进,灵活多样,成为《美狄亚》最大的特色之一,也成为该剧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成功的取得并非偶然,即便有着多年传统戏曲的浸润,罗锦鳞在创作过程中依旧十分谨慎,“《美狄亚》的成功离不开作曲姬君超和技导王山林的努力,他们是我执导这部剧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话剧导演不能按照自己的习惯强行改造戏曲,有专业戏曲人士的帮助可以让我们少走很多弯路”。
在之后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河北梆子《美狄亚》经过反复打磨,先后呈现了6个版本,在海内外共演出超过二百五十多场,已成为河北梆子在当代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回忆起带队出国演出的场景,罗锦鳞如数家珍,“每到国外的城市,大街小巷总能看到我们演出的海报,还有人把我们的女主角和世界十大女高音并列评论。有外国观众看完演出后把祖传的婚戒送给演员,还有人愿意花高价购买演员身上的戏服,留作纪念。”在罗锦鳞看来,中国艺术家对古希腊文化的深刻理解与创新诠释,完全征服了外国观众,同时也充分彰显了中国戏曲的艺术魅力。
后来,罗锦鳞又导演了河北梆子《忒拜城》、评剧《城邦恩仇》等跨文化戏曲作品,“中国戏曲的表现力特别丰富,其中程式化的动作技巧都是经过高度提炼的,有一种浓缩的东方美,虚拟、象征、写意等手法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而古希腊戏剧思想深刻,形式庄严、肃穆、简洁,两者的融合不是文化元素的简单‘拼接’,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咖啡加牛奶一样,要实现两种戏剧艺术精神气质的深度融合。”
宝刀不老也要后继有人
一家三代致力中西文化交流
2018年,国家大剧院推出了首部古希腊戏剧作品《鸟》,该剧是有着“喜剧之父”美誉的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代表作之一,首演于公元前414年,是人类最早具有神话色彩和诗意的浪漫喜剧之一。令人惊喜的是,这部作品是罗锦鳞和女儿罗彤一起完成的。“我女儿是中戏导演系87班的学生,读大三那年,被邀请去希腊留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当地从事中国文化传播工作,直到2016年才回国。《鸟》这部作品是她重新翻译的,原剧中两个主人公的名字长达十几个字,观众记不住,演员念起来也拗口,她就直接改成了阿皮和来福。里面提到的古希腊贪官污吏,也改成了中国观众心知肚明的‘表叔’,演出现场反应出奇的好。”说起女儿,罗锦鳞言语间充满了自豪。
近年来,很多戏剧爱好者能够频繁地在自媒体公众号上看到罗锦鳞的艺术观点和理念,人们惊讶于他对新鲜事物的接受速度,对此他说,“我一直很时髦,手机出来即用,电脑出来即购买,1992年我就开始用电脑打字写文章了。网络是非常好的交流渠道,可以普及戏剧理论,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们要好好利用起来。”
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希腊《每日报》发表题为《让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鉴未来》的署名文章,文中提及:“中国翻译家罗念生一家三代致力于希腊文学、戏剧的翻译和研究,为增进两国人民友谊作出了重要贡献。”在父亲罗念生去世30年后,他的名字和一家人所作的贡献被再次提起,罗锦鳞感慨万千。他以实际行动践行着对戏剧的热爱与执着,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
按照惯例,在采访结束前记者都会询问被采访者接下来的创作计划与安排,但面对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我犹豫了。当我最终问出这个问题后,罗锦鳞竟给出了一连串的答案,“我还有好几部戏要排,荷马史诗《奥德赛》正在筹备中,未来将以戏曲的方式演遍全世界。这个月我还要给新时代舞台艺术创作领军人才高研班的同学上两次网课,我手头还带着两名博士生呢!有女儿在,可以让我省很多力气。我除了身体成了‘三条腿’,记忆力下降外,其余都很好。每天讲4节课,还不累!”
这让我想到罗锦鳞去年前往希腊参加“首届中希国际戏剧节”时在朋友圈写下的一段话,“11月的最后一天,女儿专门陪我到雅典卫城山下,希洛德古剧场旁边的咖啡店,静坐观赏雅典的奇景,城下的剧场后墙记忆犹新,因为我导的戏多次在此演出过。旧地重游,戏剧的源头,戏剧人最渴望的圣地……希望明年还有机会再赴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