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戏剧讲好文明的故事
2024-04-08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陈彦今天,我们以戏剧的方式,共话有关世界和平与理解的时代话题,意义深远且重大。我以为,世界的本质其实是带着一种戏剧性的运动,充满了人与人、人与族群、人与自然环境及自身的冲突、和解。其中的变数,一如戏剧的一波三折,云谲波诡、深不可测。因此,我们戏剧人更应该研究世界运动的本质,从而更好地去把握人类戏剧演进的规律。
在整个文学艺术门类中,戏剧是最早开始讲述文明故事的一种样式。按人类学家的判断,五万年前,晚期智人走出非洲,日渐散布世界各地,其实就是孕育文明萌芽的大幕开启之过程。甚至这个大幕开启得比五万年前还要早一些,但目前,我们只能按照人类学家的研究成果进行粗略划分。那时,我们共同的祖先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首先是对自然认知的限度:我们不知道为何有突如其来的雷鸣电闪;更不懂呼啸而过的长风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那巨大的潮汐又怎能像魔鬼的血盆大口,长舌一伸一卷,便会让整条海岸线一次次重塑……还有地震、火山、洪涝、冰雹、干旱,以及天体运行中的日蚀、月食、流星等自然现象,都给我们的先祖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困境与困惑。最早他们只是恐惧、躲避、逃亡、无奈,渐渐地,其中一些聪明人萌发了创造的欲念,尝试着担任起“编剧”“导演”“主演”的角色,开始上演抗争自然的“戏码”。
最早的“戏码”主角是巫师,他们似能“呼风唤雨”,能阻止狂风大作,也能防止“日月残破”,即日蚀月食。作为最先掌握了风雨雷电以及日月星转部分规律的人,他们常常被认为料事很“灵验”,于是常被人请去“演出”,甚至能给到很高的“戏价”——因为这是有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但大自然高深莫测、行动诡异,直至今天,人类对其的认知仍是一知半解,可想而知,我们的先辈“编、导、演”们,不知曾遭遇过多少“把戏被揭穿”的尴尬。很多时候,戏都演砸了,“演出台口”也就日渐式微。但这些“创作者”们并不甘于退出历史舞台,便从“指天骂地”的巫师角色转换为“敬天畏地”的宗教角色,仍然上演着轰轰烈烈的有关或进“天堂”、或入“地狱”的“大戏”。随着人类科学认识自然能力的不断提升,宗教的很多“戏份”被逐渐论证为“这是戏!”而非真实的存在。中国的先贤孔子对他弟子季路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一个很重要的跨越阶段。世界不同地区的“编、导、演”们,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一步步进入到对自己所生存的社会,尤其是对“人”的根本追问与探寻的深度拓展之中,探讨的问题十分宽博,包括政治、经济、历史、宗教、哲学、军事、外交等,几乎无所不包。这也是世界戏剧对人类经验智慧总结、概括最为集中的时期,出现了大量影响人类精神生命进程的戏剧经典作品,至今它们仍品质鲜活。
戏剧面对的最大的故事讲述对象是“人”,是人本身的生命探索和精神演进。人类千辛万苦走到今天,创造了无尽的灿烂文化和文明,从身裹兽皮树叶、茹毛饮血,到华冠丽服、钟鸣鼎食、诗礼簪缨、香车宝马;从单打独斗、家族群居,到社会集团、都市国家、全球畅通、网络互联……经历数千年的文明演进,我们喜气洋洋地陶醉于“地球村”的扑面而来,但世界远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文明顺遂、万里晴和,有时甚至越发感到沟通的艰难与冲突的难以消弭。世界的不太平,人类的各种“条块划分”,甚至局部的分崩离析,都让我们深切感受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现实。作为始终在沟通人类共同精神情感、思想价值的戏剧,也始终在场,自然应该发挥其强大的沟通能力,去探寻彼此消除隔阂、增进了解互信的更多“牵手”可能。
这令我想起两个戏剧故事,一个是中国的传统戏曲经典《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是莎士比亚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1954年在日内瓦国际会议上,周恩来总理为了促进与会国际代表间更好地沟通交流,特意播放了戏曲片“梁祝”,并在请柬上写了一句话:“请你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播出后效果极佳。这是一个有关沟通的故事,其中内涵十分丰富。首先是两部作品内部人物之间沟通不畅所带来的巨大悲剧命题。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互爱慕,因沟通误会,也因家庭干预,造成无法挽回的爱情悲剧。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完全是因家族恩怨、社会矛盾导致全然无法沟通,酿成了双双含恨而去的后果。这是第一个层面的沟通问题。另一个层面的沟通,即为国际间的情感沟通。在没有翻译字幕的情况下,周恩来仅以一个比喻,迅速沟通了不同文化间的共情故事,为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合作对话提供了人文价值基础。不同国家彼此的文化虽然存在差异,但我们的生命样貌、人际关联、感情形态是基本一致的。
这又让我想起《圣经》里有关巴别塔的故事。巴别塔又叫通天塔,人类团结一心,共同建造了一座眼看就要通向天堂的物理塔。上帝觉得,天堂怎能允许所有人类都无障碍地进出,甚至安营扎寨地生活呢?于是就把塔给毁了,并且惩罚人类到各不相同的地域去安身立命,且不能讲一样的语言。上帝害怕,人类一沟通就会产生接近“天堂”的力量。这是一个寓意很深的故事,一个有关合作的故事,其中充满了戏剧性。人类一合作,就有通往美好“天堂”的可能。但犹如戏剧在不断发生冲突与激变,人类也总是在合作的道路上困难重重。直至今天,局部战争仍在继续,很多曾经建立起的伙伴关系也在分化瓦解,似要曲终人散。从这个意义上讲,呼唤交流、呼唤信任、呼唤和平,将永远是世界的重大主题。而这个主题,也正是2024年世界戏剧日的主题,足见戏剧人对世界的担当。
信任与合作,是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之上的。从人类各不相同的文明背景看,无论差异性多大、个性特色多么鲜明,其对根本价值的追求仍是趋同的。善良、友好、互助,公平、正义、自由,互信、互利、和平等,从来没有在任何民族的典籍中,产生具有颠覆性的不同认知。即使处于不同的地理气候条件下,人的性情、面目被塑造得千差万别,或暴躁或温顺、或高大或矮小,但人性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世界戏剧的所有文本都参与了这种人性的“证明”。即使人类历史所归纳出的那些永远处于“多动症”中的好战者,在基本价值取向上,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对人类这些宝典加以挞伐。他们总是以各种托词打扮战争,而戏剧多有对此的深刻揭示、批判与对罪恶的审判。正是因为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文化、价值基础,人类才能让陆地、海洋、天空、互联网中那些于不同时代创造的显赫一时的“利器”,最终仍是服务于全人类。对当下的发明,人类总是会保留着一个阶段性的认知壁垒,深深忌惮着他人的获取。而一旦这个成果被更新的技术所代替,它便会普惠人世。比如数千年前,地中海文明所产生的玻璃制造技术是严格保密的,那些工匠艺人不仅不许出国,而且在国内也受到特别的保护与监视。在未来,今天的所有高端技术发明,只要有益,也会于某一天作用于人类的日常,但走向共享的过程,是一部“谍战悬疑剧”,是充满了奸诈、血腥与火药味的曲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对人类的文明进步葆有耐心和信心。任何新的技术,终有一天都会成为我们日用而不觉的“锅碗瓢盆”。而有着沟通人类情感之天赋的戏剧,在文明的曲线行进中,是有着同政治、经济、哲学、宗教,甚至军事、外交一样不可替代之作用的。由文化沟通起来的信任,是我们一再谋求共同出发的基础。
戏剧始终在讲述着人类文明的故事。各民族将自己最独特的那一份情感,用多样性的手段汇聚在一起,给人类增添了一份无比宽阔的自信与自豪。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我们适应不同山川、河流、海洋、土地的题中之义与必然结果。尊重彼此的个性差异,正是我们遵从自然规律的一种适恰把握。任何骄傲自大、自负与自恃,不仅会成为沟通理解的障碍,也会成为隔阂与祸乱的缘由。尊重他人观点与文化背景,才是达成沟通理解的最重要桥梁。事实反复证明,文明沟通对话解决不了的问题,战争、枪炮、恐怖袭击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其付出的成本不仅更高、代价更大,还会酿下永无宁日的后患。我们的戏剧,正是在这个地方显示出了卓越的柔性与韧性能力,不同地域贡献出不同的文化元素,我们在“个别”中寻求到一种彼此欣赏而普遍认同的价值力量。相互悖谬、情感冰冷的世界,不是文明发展希望看到的世界,我们也不应该在几千年的发展进步中,枉顾历史的诸多教训,仍在同一个轨道上徘徊或翻车。我赞赏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先生为今年世界戏剧日撰写的献词《艺术即和平》中表达的观点:“艺术并不是通过消减差异而使不同的事物同质化,恰恰相反,艺术是让我们去欣赏和了解那些与我们不同的、陌生的或外来的事物。”作为人类广泛参与的活动,戏剧更应该与弱者站在一起,而不要去做那坚硬冰冷的石头。人类有太多的对话前提,有太多交流互鉴的可能,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戏剧是最能讲好命运共存这个故事的一种样式,她是艺术,具有一种巨大的超越性,也就更容易在大众传播中赢得根性感染与互动。
我们都应该有一种信念、信心和希望,将戏剧这个富有人性深度与多样性的文化符号,努力传递到更广大的世界,让戏剧从数千年、甚至数万年历史进程中裹挟来的人性成长价值,更丰富地作用于我们今天所共有的世界。人类是用讲故事的方式率领不同族群一往无前的,戏剧最精髓的优势也正在于讲故事。让我们一如既往地用我们的独特优势,去讲好既有个性特色又有人类普遍价值意义的故事,把更多柔软心灵的血脉接通起来,为理想、为正义、为自由、为和平持续拉开演出的大幕。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剧协副主席,本文系作者在“2024年世界戏剧日——中外戏剧人对话”活动上的主旨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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