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勇敢的心一生写好剧
2024-09-02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莫非去年5月,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举行的中国电影华表奖颁奖典礼上,颁奖嘉宾刘德华先生揭晓第十九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名单。当他念出“粤剧电影《白蛇传·情》”时,我身边的制片人激动地说:“终于获奖了,五年啦!”而另一边的主演曾小敏更是欣喜地说:“我们拿奖啦,九年啦!”听着他们的话,我心里无声地应答:不止五年、不止九年,而是好多好多年的点点滴滴辛辛苦苦勇往直前,终破茧成蝶亮翅翩飞。
写一点情,承千斤负
从小,书香门第出身酷爱看戏的奶奶就带着我看戏。于是,《杨家将》《包公铡美案》《西厢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白蛇传》等老戏就成为了我的戏剧启蒙教育,这些戏文里的人物与他们所坚持所秉承的想与做,潜移默化之间,成为了我心里的那把尺与线。特别是跟随戏迷奶奶看过无数次的《白蛇传》,让我对白蛇的故事深深念记于心:小白和小青特别勇敢,敢爱敢当,我亦当如此女子!由戏里及戏外,居然就这样因此存了心愿:长大了也要写自己的剧。
童年的心思很纯粹天真,往往认定了就念念不忘百折不挠。于是,从少年到中青年,我辗转南北求学又义无反顾南归守驻粤剧院10余年,努力着理想的努力,艰辛着成长的艰辛,磨砺着前行的磨砺,终究写出了自己的剧。剧里,有从一出出老戏中汲取蕴酿的根与底,也新生着属于我自己的言语与悲喜,链接着过去与当下的共鸣共情。“不为‘颠覆’,但求别致”是我开始戏剧编剧的初心。
上大学时,我读到了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很喜欢她笔下的青蛇白蛇。人间一趟,爱恨情怨一场修行,终究参悟了悲喜。我将之改编为小剧场舞台剧《青蛇》,在戏里借小青之口质问与深思:那种特别付出、特别无我的情感是否值得?是否真的可以爱无怨尤?年少时所有关于情感的问题,戏文里没有给予答案,需要在现实生活的经历里感悟许许并揭开谜底。所以,当2014年再写这个题材时,我感到,白素贞就是我心中最纯粹最理想的情感演绎叙说者。这一次,我想以“白蛇传”这个民间故事为载体,重在阐释我要说的那一点“情”,它是超越天地万物,永恒存在的一种能量。这一诉求在创作过程中变得愈加鲜明而澎拜。剧本于一周时间完成,一晚写一场,从动笔到写罢,酣畅无比。人物、情景、唱词和对白,就好像已经在我心里冥想浮现了无数次,都是呼之欲出、合曲唱念而生成的。
如,序就是一首歌:“圆我的愿,心事千年,只等你遇见。西湖雨里,为我撑起一片晴天……”不同于传统戏曲唱词惯用的五言或者七字句、十字句,我采用了长短句、顿句,但却遵守着粤剧唱词特有的韵辙平仄,自然而然地带出粤语的风雅呢喃,新式循旧例,似歌似曲、似唱似念,却妥帖此情景中白蛇千年“塔”中的丝丝心语与点点念想,晕染开一片娓娓道来的有情天地。
而尾曲的“未了情”,是剧本写好后却依然空缺的。直到和作曲在谈整剧的音乐结构、基调、风格等细节时,我提出,希望结尾是一首仿佛历经千年后自我与他我的“回望”与“期望”的歌咏,唱出所有美好终究“再见”的世间温情与众生悲悯。于是,我一边写词一边唱,和曲作者说:“这样子的词、这样感觉的曲、这样大概的旋律。”粤剧传统的编剧都是这样,自己写的剧本里的唱段、曲牌填词、新曲,自己都得唱得出来,这样方可检验是否押韵对辙、平仄相间、顿句吻合。我也秉承这样的要求,写剧写词,入心生情达意,自然而然一曲压一韵到底,词句平仄参差九音,问字循腔辗转和律。做到种种所求,仿佛是极短时间的灵机一动,其实却是我入剧院以来,近10年随团演出打字幕工作时,把所有演出的老剧新戏字字唱诵、夜夜温习,熟稔于心、潜移默化而成的习惯与必然。原来,所有熬的夜、对的灯、读的书、求的学、练的功与捱过的寂寥,那些岁月里点点滴滴的用心与尽力,都终将渗透生命的支脉,在某一天,盛放独属于它的“步步莲”。
然而,就在我心无旁骛地写剧时,剧外也出现了一些质疑之声。而我,从真诚地解说到据理力争,再到沉默却不改初衷倔强地做下去,和年轻的主创伙伴们坚持着我们的信念:戏曲艺术是活态集成的艺术,每个时代的艺术创作者,都将自身的艺术智慧与心血融会其中,不仅仅是传承,更应该是负责任的更新与创造。粤剧的观众多是老者,青年人较少问津。作为这个时代的青年艺术工作者,我们应有前瞻意识、危机意识,当破此圈,接轨当下,让粤剧与我们在同一时代共青春、正当时。
粤剧《白蛇传·情》生逢其时,因国家推行的“戏曲进校园”活动得以走进中山大学演出,受到大学生喜爱,吸引了大量粉丝追剧热议。中国古典戏曲研究者黄天骥先生曾评价:该剧实现了从主题意蕴、文本格调到艺术样式的一次创新。其中,“人若无情不如妖,妖若有情亦如人”的主题开掘,深具人性哲思与醒世况味。自此《白蛇传·情》一场场感动着观者,好演员亦成全了我们所期望的舞台艺术呈现,从舞台到戏曲电影,我们依然背靠背肩并肩地步步前行,不冒进,不轻率,不浮夸,认真而细致,一点点地突破之前戏曲电影纪录舞台式的拍摄陈规,提出:粤剧和电影的结合,不仅仅是1+1=2,而应该是遵循粤剧艺术的表现元素与特性,大胆地运用电影技术与语汇来结构表现,创造1+1>2的美美与共的艺术佳品。终于,我们摸索着创造性地做出了不一样的戏曲电影,也创造了戏曲电影票房3000多万的新纪录。
今年,恰逢文艺工作座谈会召开十周年。10年来,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成为时代的新风尚、新气象。随着文化自信的不断增强,传统文化以“新国潮”“新国风”的样貌与新生代的价值观相融洽,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化逐渐成为一种时尚与自觉,这既是艺术工作者的努力成果,也是时代的大势所趋。今年,亦是《白蛇传·情》应运而生整10年。想起自己曾经的心愿:如创作一部于舞台能演出10年的好剧,我愿足矣。10年来一路风雨兼程负重前行,不知不觉乘风展翼,轻舟已过万重山,圆了愿。
呈一念想,花百般思
《白蛇传·情》一剧后,我有感于自身学识、阅历、底蕴、格局的不足,孜孜不倦地学习读书,更游历山海川域,行走烟火红尘感知人间悲欢无常散聚。10年来,排演过好多剧,每一部有每一部的喜乐艰辛,一切负重与挑战都在心力与思想的丰盈坚韧中越发从容淡定。随着时代发展,小剧场艺术与市场蓬勃兴盛,新古典小剧场粤剧《帝女花·一念》又从我心里一直放着念想着的创作冲动,变成了可以搬上舞台的戏剧作品。
传统粤剧《帝女花》是粤剧经典,宛如粤剧艺术王冠上的明珠,自其诞生以来,演员都是按原版照演,哪怕感到某个唱词不通,亦无人无意去更正,照单全演就是。我深思熟虑后定好了改编原则:不改其宗而更新其格。首先在文本上择取其中的主场次,保留提纯最经典的唱段,组合嫁接构成《帝女花·一念》的核心情节故事,创作的重点落在“古典音乐与戏曲文学的精致蕴和与表达”“写意美学与空间结构的呼应契合与表现”上。剧中所有间叙由4位既是前朝宫女又是剧外旁观者闲话感叙,写成仿粤剧最传统的“南音”清唱,其中又分出声部来,组合成有主唱、有和声的“类音乐剧式”的唱法与格调,相互应和烘托成曲。当然,这些创作必然还要合乎粤剧固有的韵辙与平仄,要形散而神合,合规又别具一律。如尾声的曲就如咏叹调般:“许是那夜凤台花正香/许是那时杯映月儿光/许是那树恰好是含樟/许是那人一望入心念想//(和声念诵)家国倾 宫帷殇 庵堂寂 花烛寒/生离乱 死合葬 百花妆 柳荫帐/一念落花 一念蔽月光/一念带泪 一念临泉壤……”就这样,从那曲经典传唱的《香夭》衍生出穿越时空的共情同声,旋律熟络但意境别样,古弦今音既是先辈大师的遗产,又是我们新的创造。
如果说,小剧场作品的特点是从“实验”到“实践”,那么属于我们青年人创作的展现戏曲艺术高品位表现形态的小剧场,更应该是“实现”。是的,不再是某种形式不确定的尝试与“未能实现”,不再是哪个方向或左或右的寻找与探索,而是了然而坚定清晰地相信,努力去实现戏曲空间艺术精致的小理想:它既写意又具象,不囿于东西方美学的藩篱,它源自对传统的传承又有现代意识相融相生,它既有鲜活个体的艺术风格又契合主流的审美格调,它表达自我又能引发共情……这样的作品,终究循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无言的法道而去,或许我一时未可达,但守持这样的理想,心为之所动、心为之所安、心为之所向、心为之所归,忘我地行与践,相信终归能不负创作初心。
一介剧作者,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各种机缘际遇,方可念念于心化想成真,留得一剧。每每念及,总记得稚龄的自己看戏时的着迷,记得当年奶奶看戏时的悲喜,记得万千观众看戏时的欢愉,记得中华故事里戏曲绵延生息的印记……为此,我愿以“勇”字生无尽之能量,为“敢”字赋一心成就为“憨”,如此以至正至善至真至诚,继续做好剧,一生做好剧。
(作者系广东粤剧院一级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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