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人之规矩开戏曲艺术的时代生面
2024-10-16 发表|来源:文汇报|作者:单跃进十年前,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阐述了文艺工作的一系列重大命题,创造性地回答了文艺繁荣发展中的一些根本性、方向性的问题。此后几年,总书记又相继在若干重要会议和场合,就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以及新时代文化建设等发表重要讲话,内涵丰富,论述深刻,指导和影响了当代戏曲事业的建设和发展,其思想启迪作用,尤其显著。
戏曲传承的认知在深化
戏曲的历史积淀与厚重财富,注定了它有着天然的纵向传承使命,“替祖师爷传道”是嵌入很多戏曲人灵魂深处的行业操守。比如京剧,从上世纪上半叶倡导“保护国剧”,到下半叶提出的“推陈出新”“继承发展”等,虽有寄予戏曲艺术担负时代使命的意味,但也蕴含着对戏曲纵向传承失格与失落的深切隐忧。
出于本能的剧种生存意识,各戏曲剧种,大体如此。戏曲行业关于艺术传承的基本理念,在整体上还囿于戏曲行业本体,乃至搁浅在一个剧种,纠结于一个行当或流派。更有甚者,从自身认知的局限去揣摩继承与发展的辩证关系,生造出“继承与发展孰先孰后”之问。
戏曲与时代的关系,在各个时期虽会被呼唤,亦有付诸实践的艺术行为,却也容易被时事性的功利诉求所影响。究其原因,不免有对戏曲传承工作的认知与思考偏于狭窄,盘桓在“就戏曲论戏曲”的逼仄空间,而忽视了戏曲本体需要现代人文精神和先进文化支撑的内在需求。
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摒弃消极因素,继承积极思想,“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显然,这一阐述的理论视角,是建立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和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高度上,对中华文化之传承与发展这一重大问题作出的理论阐述。
对此,出席了文艺工作座谈会的尚长荣曾对媒体感慨,总书记的讲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一场及时雨”。尚长荣长期浸润于京剧,亲历并见证了戏曲事业的潮汐起伏,对传承发展戏曲的急所与困惑,颇有认知。他曾以高度的文化自觉意识,勇敢而明确地提出“对传统,既要继承,又要激活”的主张,并且以创造性的艺术劳动,为当代京剧奉献了享誉南北的“三部曲”。尚长荣对“讲话”的直观感受,真切地反映了广大戏曲同仁的共同心声,也折射出一大批有志于艺术创造的实践者,通过学习“讲话”,在思想与艺术观念层面上获得共鸣,乃至是相互认同与观照之后的心心相印。与尚长荣一同出席座谈会的茅善玉认为,“总书记的讲话给予我们思想的指引,政府又有切实的措施,我们更要有家国情怀,勇于担当,出人出戏,无愧于这个时代。”
回看近现代以来的戏曲演进,从程长庚到谭鑫培,从梅兰芳到周信芳,直至袁雪芬、丁是娥、筱文艳等先辈,无一不是“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的艺术大家。换以当代视角,他们均是继往开来,革故鼎新的艺术典范,是为戏曲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作出贡献的实践范例。“讲话”之所以引发戏曲界的共鸣共振和深入学习,既有戏曲人对剧种生存状态的思虑,也是受到戏曲优秀文化传统和艺术范式的启迪,反映了大家对戏曲传承的目的与意义,有再认识再提高的迫切需要。
这些思考至为重要的是,能够走出纵向的单一思维惯性,进而能够拓展视野,站在时代的高度,将戏曲艺术定位在当下正在发生的艺术样式上。
换言之,戏曲传承的价值要集中体现在为当代贡献出有文化影响和艺术魅力的作品,从而认识到只有打造出有创造性和创新性,且经得住市场和时间检验的戏曲作品,这才称得上对传统戏曲的真切传承,实现“替祖师爷传道”的职业夙愿。由此,戏曲的文化属性将再次被审视,对戏曲传承的认知,正在从戏曲行业的自发状态,逐渐进入现代涵义上的文化自觉状态。
今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与上海有关方面联合举办了陈少云表演艺术学术研讨会。与会专家学者结合陈少云继承周信芳麒派演剧精神,塑造了众多艺术形象的生动案例,就当代京剧的艺术创造力问题进行了学术层面的深入研讨。认识到周信芳当年“继承的目的是为着发展,不是为继承而继承”的论断,恰是契合了当下“守正创新”的倡导。当代戏曲的叙事,离不开恢弘的历史观念、浓重的现实关切,以及融通古今中外的艺术经验和规律。
戏曲传承的目标在清晰
认知的变化,反映在具体工作上,是戏曲传承的目标在逐渐清晰。为当下而作,为时代而歌,激活传统,活用传统,这些认知与理念正在付诸实践,化作戏曲传承的目标。、
从文化主管部门的工作布局中,就有显著可见的一些鼓励艺术创造和创新的措施。比如,历届中国京剧艺术节、秦腔艺术节、越剧艺术节等各种戏曲展演,素有“梨园奥运”之称,是各戏曲院团争金夺银,赢得艺术荣誉的重要平台。近十年里,类似平台先后取消了“剧目评奖”,而以“剧目评议”代之。暂且不论评奖机制的得与失,而引导戏曲院团将艺术传承的目标聚焦于当代呈现,聚焦于艺术创造力的激发和传承,确是利大于弊的举措。
远离了评奖的功利考量,一些院团的创作选题反而显得比较超脱,注重于演出本体魅力的呈现,着力于演出的剧场效应。不少从现实生活中撷取来的鲜活题材,不仅被热演,也在不断精进。比如,越剧《山海情深》和秦腔《攒劲女人》,在表现“脱贫攻坚”伟业的同时,将视线伸向戏剧深层的人文思考,反映人的观念与命运转变。而昆剧《瞿秋白》表现了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遭遇和独特性格,是对革命历史题材的新拓展,被视为“昆曲现代题材创作的重要成果”。淮剧《送你过江》从小角度切入,描写伟大渡江战役中一对年轻人的凄美爱情故事,体现宏大历史潮流中,无数鲜活生命的跃动与奉献。闽剧《生命》表现战士们在革命战争年代用生命保卫母亲和孩子的传奇故事,似一曲生命的赞歌。越剧《黎明新娘》在梳理了传统越剧表演法则与现代舞台审美的相互关系后,构成整体和谐的现代戏曲舞台形式,塑造了一个有着革命理想主义人格的艺术形象。
即便有些立意甚好,但舞台呈现尚不完善的剧目,通过畅所欲言的评议,亦使创演者深受裨益。更有游弋在时尚演绎与传统规范之间的创新项目,在肯定其探索精神的前提下,依然能够获得专业且中肯的剖析与批评。凡此种种,营造了一种去功利化,有益于探索和释放艺术创造力的氛围。
培养表演艺术人才,是戏曲传承的基础,也是各个戏曲院团的工作常态。近十年来,一个可喜的变化,便是各大剧院在演员培养的过程中,普遍注重提升演员激活传统程式,塑造角色的能力。“抱残守缺”的传承观念与主张,悄然隐退。
比如,上海京剧院“青春跑道”人才培养计划,以夯实传统基础为抓手,以提升青年演员活学活用程式规范的能力为目标。其考评和选拔机制,倾向于“传统基础好,人物塑造好”的人才苗子。再比如,在保留剧目《曹操与杨修》《成败萧何》等的代际传承中,尚长荣、陈少云等老艺术家身体力行,将剧中各个环节掰开揉碎地讲解角色的塑造,让那些严谨得不可触动的程式规范在年轻演员心里灵动鲜活起来。通过这样的传承方式,追求表演艺术的至高境界,正成为年轻一代的艺术理想。
上海越剧院青春传承版《舞台姐妹》的产生,也是如此。堪称一代风华的钱惠丽、单仰萍组合,率领一众老艺术家全身心地投入排练场,陪伴和引领年轻一代演员经历了一次角色创造的过程。让艺术的传承,走出举手投足“摹刻复制”的单一套路。
而上海昆剧团则基于独特的艺术优势,开创艺术传承与传播的新境界。其“致敬经典”巡演活动,大开大合地演绎《临川四梦》《长生殿》等经典作品,以高质量的舞台呈现,彰显传统舞台法则的内在意蕴。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古代经典的简单复活,而是渗透着对昆曲传统的接续与超越的艰难创作。
为青年文艺工作者创造良好的艺术生态,是上海戏曲界颇具前瞻性的战略举措。从2015年起,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正式推出“上海小剧场戏曲节”。项目运行十年来,大批年轻戏曲人涌入这一旨在传承与创新的平台,逐渐产生了一批饶有新意与探索意识的作品,诸如梨园戏《御碑亭》、京剧《草芥》、越剧《假如我是嵇康》《再生·缘》等等。而今,这一项目已经衍化为“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参与的剧种从京剧、昆剧、越剧,延伸到沪剧、川剧、梨园戏、闽剧、锡剧、吕剧、五音戏等。
对此,有评论认为“小剧场虽小,戏曲实大,优秀传统文化更大,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最大”。可见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推动小剧场戏曲的举措,已经并将进一步为青年戏曲创作人才的成长,为戏曲传承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
剧目创作的新貌在呈现
十年来,戏曲工作“三并举”的方针继续得以贯彻体现。戏曲与生俱来的古典特质,即擅长通过古代题材来表现时代观念,亦可以从容地演绎现代生活题材,反映当代精神和价值追求。在众多戏曲新剧目创作中,值得称道的委实不少。其中让人耳目一新者,往往是它们在如何避免现代戏创作中人物形象的概念、空洞与同质化倾向方面,作出了坚实的努力。同时,也在保持戏曲的韵味和审美特质方面,各自都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如,国家京剧院改编自同名茅盾文学奖小说的现代戏《主角》,讲述的是一名普通女孩成长为剧团主角的故事,折射的却是当代社会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况味。其无场次的叙事结构,看似颇为现代的演剧样式,实则与戏曲的舞台时空观念一脉相承,甚至是戏曲背躬等手法的衍化与运用。京剧演现代戏最难逾越的,是怎么处理京剧之程式表演与人物性格塑造的关系,况且这戏还有不少“戏中戏”的存在。《主角》的主角们追随着戏曲表演的本真,赋予程式表演以人物的情感和情绪。让演员在角色与“戏中戏”的角色之间自由转换。其间,有选择地卸去了一些习惯性的表演躯壳。全剧的声腔设计也堪称精心,尤其是末场忆秦娥那段[娃娃调],于刚劲挺拔中,融入了耐人寻味的细腻,显现出表演者较强的润腔和气息控制能力,予观众以听觉的愉悦和享受。
再如,北京京剧院的《石评梅》。该剧以“民国才女”石评梅的爱情选择为叙事,实则反映了“五四运动”之后,一代中国青年面临的信仰与主义的选择。剧本的语言青涩而浪漫,激情而跃动。尤其是对石评梅的诗句融入与化开,让舞台弥漫着早期白话诗文的独特节奏与韵致,营造了难以质疑的年代感。该剧舞台演绎的最大特征,不是现代戏演绎中惯常可见的模糊行当与流派,而是凸显行当与流派的作用。石评梅的扮演者全然以程派声腔,淋漓尽致地塑造人物的音乐形象。以程派台步走圆场,乃至以颀长围巾,舞动出富有程派气息的“水袖舞蹈”,将人物的心理渲染得自然熨帖。高君宇的扮演者,则发挥武生的优长,开合自如潇洒,一派革命青年的英气。《石评梅》被认为是一出具有独特文化气质的现代诗剧。
纵览上海戏曲院团的新创剧目,亦是可圈可点。沪剧先有《敦煌女儿》和《邓世昌》,后有讲述在白色恐怖笼罩下,地下党人前赴后继保护革命事业原始档案的《一号机密》。京剧《浴火黎明》以著名的“狱中八条”为创作灵感,塑造了一批身陷绝境却忠魂不改的共产党人形象。淮剧则以《火种》表现我党早期领导的工人运动中,一对“贫贱夫妻”的成长,场景式反映了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峥嵘岁月,给观众以“星星火种,终将燎原大地”的审美联想。越剧《好八连》以复调叙事结构,实现了题材主旨的继承性和延展性的和谐统一。其创作既要承袭《霓虹灯下的哨兵》“拒腐蚀永不沾”主题,更要穿越岁月时代,提炼出具有传承性的精神追求,从而完成“南京路上好八连”这支队伍永葆人民军队本色、再铸军魂的当代叙事,是一次颇有价值的艺术尝试。
而京剧《龙潭英杰》取材于中共早期隐蔽战线真人真事,塑造了一个有坚定信仰和意志的红色特工李剑飞形象。该剧的突出亮点是,剧中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大都出于各自境遇所带来的必然性,具有逻辑的合理性,说的是凡人之言,做的是非凡之事,少有牵强故作之态。而观众从剧场的演绎中,依然能够感受到李剑飞叶华夫妇的信仰之坚定如磐。作为具有浓郁谍战色彩的演绎,其舞台叙事是至为缜密与饱和的,既有敌我之间较量缠斗的机警对白,又有战友乃至夫妻或父女之间的深情倾述。语义之复杂与机趣,迫使演员去寻找每一句台词的底层逻辑,精准地表达人物的心理和情感。《龙潭英杰》的创作以人情与人性的视角切入,让革命先烈的非凡事迹,在剧场空间与当代观众发生着真切的情感共振。
戏曲传承的目的意义,及其在中国式现代化文化建设中的作用与价值,依然是个不倦的话题,并将归于戏曲艺术的当代实践,见诸于艺术创造本身。诚如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的那样:“文艺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同创新能力不足很有关系。”戏曲过往的艺术辉煌,是一代代艺术家的创造性贡献;戏曲的未来发展,依然需要一代代艺术家前赴后继的创造性劳动与创新性贡献。
(作者为知名戏曲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