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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与求胜之间 悲剧与喜剧之外 ——评舞台剧《戎夷之衣》

2024-10-30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张硕

高尚者是否必须牺牲自我,才能证明自己的高尚?

穿着师父棉衣活下来的弟子,将如何度过余生?

《吕氏春秋》中有一个寥寥百余字的“戎夷解衣”典故:齐国墨家义士戎夷与弟子前往鲁国援助,途遇大风雪被关在城门外,戎夷解下棉衣给弟子,自己冻毙于夜半,弟子活了下来。舞台剧《戎夷之衣》既传承和诠释了故事本身的文化内涵,又创造性地赋予骨架以血肉,将故事拆解、扩充并续写成为一个传输作者观念的现代戏,让传统说新话。

全剧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以弟子石辛的心理时空变化为遵循排布场次。“戎夷解衣”的中心场面被拆分成几段,有机串起了剧情的起因、高潮和结尾,并勾连出石辛的人物命运和王朝更迭。

极致精神包裹下的人性试炼

细看之下,《戎夷之衣》是极致的,它用极阴和极阳的手法描绘人性的色谱。按说这种极致很难取信于人,但该剧偏偏做出了血肉实感。从存活下来的那个雪夜开始,石辛开启了他长达36年的滑脱之路。他违背师父的临终告诫,将救守图献给楚国,赢得了信任;他杀了师兄、骗取楚国大司马女儿的感情,换来了富贵;秦国统一已势不可挡,他见势不妙,又提着岳丈的人头投奔秦王。他从无意识的自保慢慢演变成一种“平庸之恶”,直至坑杀见证过自己罪孽的二十万鲁城百姓。

石辛在同一条时间线上游走于众人,其实是在求生与求胜之间反复横跳。他认为在漆黑的天空中,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太难,唯有攀附权力才可护佑周全。因为“怕失去”和“想得到”,所以他总能为自己的欲望找到自洽的理由,只是这种“自洽”仅限于本能的趋利避害,而非灵性的开悟,该剧编剧李静称之为“里头的光黑暗了”。因此,他总会在“容易”和“正确”之间选择前者。或许,石辛从未选择, B选项在他那里根本不存在。

石辛活在当下,而戎夷活在理想的道义和高尚之中,两个无限趋近两极的灵魂共存于一个戏剧场,形成一种辽阔的反差。那个雪夜,戎夷的心必是坦然无畏的,他因精神的完美而获得了生命的永恒和安详,尤其是在那个礼崩乐坏的环境中依然坚守良善,这份心性的“不变”在波谲云诡的“巨变”中更显高光。

然而,这场严肃主题下的人性试炼,在形式上却是以虚写实、以简驭繁。一节钢管、三五块砖、十把白漆斑驳的木椅,在满地黑色雪片的裹挟下,构成该剧的全部道具。在对孟还的那场虚张声势的审判中,石辛被师兄当场揭穿后暴跳如雷,一旦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石辛就会一次次折返回那把象征着权力的椅子,这个设计蕴含巧思——在演员与道具的互动关系中建构起一个传情达意的场域,它把主人公须臾不能与权力的“电源”失联,必须时刻保持“电流”畅通的心理支点艺术地加以呈现,使道具作为放大舞台语言的“扩音器”有机融入到叙事中来。

该剧导演黄龙斌之所以将舞台外在的简洁发挥到极致,就是要把焦点留给演员,成就演员多样的表演空间。剧中,演员时常带道具上下场,衔接巧妙,节奏紧凑,即使大跨度的时空转换,也不见换景。演员们几乎只靠形体“演”出了所需的规定情境——战国乱世里的数场大战,囚室和朝堂上的审讯,后花园的约会等等,特别是那场对鲁城几十万人的坑杀,被处理成八个人循环往复地倒下、站起、前行,竟然在舞台上幻化出无数人前赴后继、慷慨凛然的视觉效果,令人在沉浸中省思。

在欲望迷宫里找寻现实主义的出口

《戎夷之衣》成就的是一部动人心扉的悲剧。同样是犯错,有人可以生活在别处重新开始,有人却不能。石辛的悲剧性,在于他背负着“戎夷之衣”带来的一生难以抹去的阴影,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漫长中放任自己的恶念苟且偷生,他的悲剧不是死,而是带着痛苦活着。这种悲剧精神既保存了原来故事的思辨锐度,又生发出现代意义上的悲剧色彩。悲剧落幕时,黑雪漫天地,既喻指了石辛命似雪舞,每一步都走向终结,又暗渡了古今众生。

然而,该剧的大胆和创新之处还在于,它以喜剧精神解构悲剧,让悲剧跨到喜剧的边缘,经常以一种惹人发笑的荒诞形式,去触碰社会和人性中的缺陷与异化,指向时代的顽瘴痼疾,以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笑料百出的桥段传递出一种“喜剧的忧伤”。

悲剧与喜剧之外,现实观照是引人入戏的终极底牌,《戎夷之衣》在欲望的迷宫里找寻现实主义的出口,以全新的探索视角让历史典故收获了当下回响。从“戎夷解衣”这个多义性的原点出发,创作者用克制而又不失先锋性的手法,让黑雪覆盖下的罪恶与人心缓缓浮现,没有语焉不详,没有避重就轻,毫无悬念地为“戎夷之衣”故事的终章锚定了一个明确的落点。戎夷解衣的要旨在于“解”,戎夷之衣的要旨在于“衣”,随着叙事主体的变化,戎夷之“衣”的社会隐喻也跟当下观众“对上暗号”。由此,全剧完成了从个体到群体延展,进而从时空环境向意义空间的上升过程。

石辛临刑前,众人有一段关于“黑雪”的独白,只见石辛安静地独立在舞台中央,收起了往日的那份不安感和言说欲。演员于晓光赋予了角色扎实的心理逻辑——“自从来到人世间,我看到的世界就是这般黑雪茫茫,而且人不可能在每一次面临困境时都有抓手,那么我一生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错?!”由此,石辛心理画像的最后一块拼图得以找到。于是在那一刻,石辛像是在感受黑雪落下时的如泣如诉,又像是在发出灵魂的一声叹息。纵观全剧,石辛也有过几次真情流露,只是那些稍纵即逝的纯良和美好还来不及生根,又迅速被黑雪吞没。在那样一个道德失序、人性矮化的年代,每一张面孔背后都表达出一种剧烈的痛苦,如此,生又有何可喜,死又有何可悲?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敢于面对和创作这样的作品,本身就是一个打捞传统人伦精神、让历史烛照现实的行动。《戎夷之衣》就像一个探入世道人心缝隙里的听诊器,其批判性的背后是对于“希望”虔诚的渴求,创作者企图通过极致而具象的“黑”,让每个人都能照见自己,启迪良善,建构希冀。

这是历史的余韵,更是戏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