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当是中国戏曲特有的表演体制,反映着演员生、旦、净、丑不同的分工,既是演员表演技艺类型化的体现,也是对戏曲剧目中人物性格的框架式概括,有“一表其人在剧中之地位;二表其品性之善恶;三表其气质之刚柔”的功效。戏曲艺术在演员表演与角色塑造之间建立的这一套完整的行当体系,成为戏曲区别于其他戏剧艺术的主要特性。行当背后所匹配的一整套技术功法、创演体系以及审美方法,为戏曲艺术在中华大地繁生出众多不同的剧种提供了基础。时代发展,戏曲行当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一定变化,然而,演员的表演是否既在“行当内”、又在“人物中”,仍是评价戏曲演员舞台艺术水平的重要标准。



戏曲行当在世界戏剧领域独树一帜
西方戏剧尽管流派纷呈,也曾出现过对角色类型的划分和程式化的表演,但却从未形成像中国戏曲这样完整包含唱念做打的程式化系统。行当是中国戏曲特有的表演体制,戏曲舞台上塑造人物,首先要“归行”,即确定用什么行当来演这个人物。戏曲演员先演行当再演人物的表演方式,在世界戏剧范围内都是独树一帜的。中国的诸多剧种,如京剧、昆曲、越剧、秦腔等都有行当划分,不同行当在不同剧种中的演变和应用,又构成了中华戏曲多姿多彩的舞台格局。
行当在古代称为脚色,它随着“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形态变化而逐渐形成。行当从唐朝的参军戏当中萌芽,当时主要有参军、苍鹘两个脚色;到宋杂剧时期出现了由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五种脚色分工组成的“五花爨弄”演出形式;元朝杂剧艺术盛行,形成了旦本、末本之中择一人主唱的脚色演唱体制;在与元杂剧对应而生的南戏中,则衍生了包含生、旦、净、末、外、贴、丑多类的丰富脚色;及至明末已有“江湖十二脚色”的划分。明末清初戏曲理论家李渔将脚色传统写进其著作《闲情偶寄》,清末民初谭鑫培、梅兰芳等人开始探索戏曲行当和人物在剧目中的三境交融(处境、心境、情境),由此产生的演出实践中,演员行当做派细腻,刻画传神,引领一代风气,也让戏曲表演走向新高度。正是在一代代戏曲艺术家不断的演出实践和理论总结基础上,戏曲脚色慢慢定格为人们今天所认知的生、旦、净、丑四大行当。
在行当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戏曲演员不断从古典舞蹈、武艺拳术、壁画塑像,乃至自然山川、飞禽走兽等形态和元素中提炼抽象的神态与具象的样貌,使之服务于人物塑造,最终形成了丰富多元的行当表演技法。这些技法“摹拟其形,摄取其神”,体现着中国人“以一当十”的艺术智慧和“聚类成型”的象征思维,为中国戏曲演员和角色架起一座金色桥梁。
掌握行当功法的演员可以不受年龄、身型等影响塑造角色。以7岁的孩童为例,其身体条件虽然与成年角色差异巨大,但凭借不同行当的功法训练,不仅可以灵活塑造角色,还可以做到“一人千面”:如果掌握老生行当功法,在舞台上做派沉稳老练,他就能展示出《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儒雅;如果掌握了花脸的功架,唱念“挂味儿”,便又成了《铡美案》中的包公;若是登台时就走“矮子步”,身形敏捷,一脸机警幽默,观众就会把他与《扈家庄》中的“矮脚虎”王英联系到一起。
行当是中国人对舞台人物社会身份和形象特点的感性审美认知。它将现实的人生状况予以艺术化抽象与凝练,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按照自然属性和社会功能进行类型划分。“生”“旦”行当中所蕴含的对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美好憧憬,“净”“丑”行当中戏谑式的滑稽幽默与插科打诨……戏曲把悲欢离合的中国故事统统摄入固定行当表演中,让观众通过“行当”看“人物”,在歌舞叙事中品赏人生情境的奇妙。
演行当还是演人物,是“表现”与“塑造”的分水岭
戏曲中的人物塑造,绝非把舞台人物的真实历史展示出来,而是通过传神表演行当,让角色“活”起来。如“包公戏”中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负心汉陈世美,“杨家将戏”的忠君爱国老旦佘太君等,都是通过演员行当的类型化区分与人物风格化处理,塑造出观众和演员心中共同的鲜活真实的人物。
戏曲观众既看演员,也看行当,更重视人物塑造。如当年梅兰芳上演《霸王别姬》受到追捧,观众看的就是梅兰芳如何用青衣行当,把虞姬的“神”给“拎出来”。剧中“虞姬剑舞”备受瞩目,也是虞姬告别霸王之情的浓烈表达。梅兰芳特地学了太极拳和太极剑,在剑舞中融入刺、劈、挑等武术动作外化人物心理,“刺”显决绝,“挑”寓挣扎,“收”为认命。行当的包容性和自由度,极大释放了演员的表现力。梅兰芳在高潮处表演“鹞子翻身”时,配合《夜深沉》曲牌的音乐起伏,用柔中带刚的剑舞和“梅花式”走位演绎虞姬“面羽则喜,背羽则悲”的内心挣扎,及至虞姬自刎瞬间,他倒步三颤,水袖垂落,凄美地雕塑形态之“死”,反而让观众心中的那个虞姬“活”起来。
对于戏曲演员来说,掌握了行当的功法技术,并不意味着就能演好人物。他还需掌握塑造人物内心世界的能力,做到既钻进人物,又能彰显类型化的行当特色,俗称“练死了”然后“演活了”。如老生行当的髯口功中,髯口的吹、弹、推、洒、绕、甩、抖、捋等动作不仅是装饰性道具运用,更是有人物情感的行当程式。在《四进士》中,老生演员周信芳扮演宋世杰,他以头颈发力甩动髯口,靠颈部肌肉的得当控制让髯毛随着气息形成均匀的波浪形态,形成髯口瞬间上扬和髯毛有序的飘动,刻画了人物惊而不慌的性格,塑造出独一无二的“麒派”宋世杰。
演“行当”还是演“人物”,实则体现的是表现与塑造的差异,对于演员来说,则是“匠”与“艺”的分水岭。一般的演员,停留在行当关,用固定的行当程式组合去表演人物;较好的演员,开始进入人物关,演绎角色的方法不仅是行当技法,而且着力呈现人物的内在独特之美;有一定造诣的戏曲大家,看似也是在行当中演人物,却能用自身特有的条件去创作角色,并随之产生风格化的个人魅力。如有“江南活武松”之称的京剧名家盖叫天通过观察“袅袅香烟的盘旋”,领悟出武生行当身形动态、舞姿气势的奥秘,提升了人物塑造的内涵;京剧武生杨派创始人杨小楼通过对“八卦拳”的研究实践,创作出独特造型的武生行当舞台步法,增添了豪杰人物的英武气度;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的旦行表演,大胆吸收小生、武生行当技巧,甚至将舞蹈、话剧、电影的某些长处也糅进舞台人物的塑造中,推动了旦角行当的发展,形成独具一格的流派艺术。
行当艺术如何契合时代审美仍是戏曲创作的重要课题
如何看待行当与人物的审美关系,考验着观众,更考验着戏曲创作者。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谈道:戏曲行当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允许自由活动的,最要紧的是要跟戏紧密结合才行。
虽然西方写实戏剧对中国戏曲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中国戏曲创作始终没有离开演员用行当演人物、传神写意的原则。与话剧演员不一样,戏曲演员塑造角色,先要身上有功,动上归行,最后才是外与内的结合,即行当程式与人物体验的结合,相应的中国戏曲训练方法一直存在。在整个过程中,戏曲演员并非采用模仿手法再现人物,而是要在表演中保留行当外在形式美,同时彰显人物内在的个性与气质,即通过程式创作的形式先赋予人物形貌,再深入人物内心表现其精神世界,完成内外统一的饱满人物形象塑造,达成“情、理、技”三者高度统一。
近几年,戏剧界引进了许多国外戏剧训练方法,吸引了一批年轻的戏曲人。他们坚持“情、理、技”统一的创作思维,用斯坦尼心理动机分析法赋予行当新的情感,如以老生“摔僵尸”表现现代人崩溃的心理痛苦,化用旦角“卧鱼”身段模拟现代人进入幻境前的姿态,借用净行“转眼珠”展示人物情绪癫狂的心理逻辑……这些探索将现代人物具体性格融入与之相应的行当表演,境与神(思想)合,神与貌(人物)合,貌与形(行当)合,探索和打造着新的行当技法。
戏曲行当如何守正创新,直接关系到中国戏曲艺术的发展。如何巧妙化用行当技法,使行当艺术契合当今社会和时代的审美需求,顺畅搭建起古典人物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对话桥梁,始终是当下戏曲创作者们的重要实践课题。继承精华、寻求创新,推出有行当、出人物、又出戏的佳作,让观众认得清、看得懂、得其神,是当代戏曲舞台的追求,更是一种文化自信的展示。
(作者系中央戏剧学院人文学部教授、戏曲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