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无边界戏剧”
2024-11-29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王潮歌我们现在正乘坐一艘缓缓驶出竹江码头的游船,在美丽的漓江上穿行。此时此刻,最宜发呆,最宜怀念一下童年,最宜想一想未来要如何生活。
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无边界戏剧”,大家觉得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有边界吗?抬头看苍天,浓淡相宜的云彩,快速飞逝;低头看江水,澄澈如镜的水面下,又有多少暗流在涌动?所以,今天我非常想表达的是:一个艺术从业者如何打破边界,如何创新,如何在行走的过程之中不断地抛弃旧有,而抵达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上学的时候,老师和书本会告诉我们很多东西,比如什么是舞台,哪里是台口,舞台的纵深是多少,布景应该怎样设计,灯光要如何运用等等。这些知识让我们知道了戏剧创作和表演领域中的既定规则和限制范围。这些规则所形成的“边界”,既是我们入门的指引,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成为我们后续创新突破的束缚。最初我们肯定要努力地让自己和这些规则相互磨合,在其限定的范围内汲取营养,让这些规则成为我们创作时下意识的反应。当然这只是开端,当我们对这些规则烂熟于心后,便要尝试在规则的边缘探索,就像勇敢的航海者在熟悉了近海的安全航线后,开始向着未知的远洋进发,思考如何在不违背艺术本质的前提下,突破这些规则所形成的边界,去探索新的艺术表达形式。有句话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似乎暗示着老人的经验之谈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以至于我们可能会认为学校所传授的知识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教导大家要遵循这种权威,要学会听从老人的话语。但在我看来,那些既定的规矩以及既成的事实,绝非是让我们奉为圭臬、一味遵守的教条,它们更像是一个个等待被超越的目标。
让山水成为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我认为,艺术创作是很自我的,是独属于个人的。这个人在哪里出生的,从小吃什么长大的,他又经历了什么,又创造了什么?这些看似琐碎的元素,如同拼图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拼凑出了创作者独特的灵魂。
20年前,我和我的搭档在创作山水实景歌舞剧《印象·刘三姐》时,国内还没有大型山水实景演出的先例。那时候我们没有经验可循,没有前人的脚印可依,每一次讨论都伴随着激烈的思想碰撞,每一次试演都是对全新领域的大胆试探。我在创作时就想,我可以把山水当作演员吗?山峰能否成为我的一个角色?我要让这些大自然的元素都成为舞台上真正的主角,让观众感受到山水那超越人类表演的魅力。
后来,我又做了《印象·大红袍》,这个演出以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地武夷山的自然山水为背景、以茶文化为主题,巧妙地把自然景观、茶文化和武夷山特色民俗文化融为一体。我们做了一个能容纳2000余人、还能360度旋转的观众席。这个观众席5分钟内即可完成一次360度平稳旋转,座席的视觉半径超过2公里,四面舞台相连,能够绵延出万米长卷的壮阔气象。演出现场还设置了15块电影银幕,自然地融入周围山水之中,组成“矩阵式”超宽实景电影场面。险峻的大王峰、潺潺的流水声,以及满目翠绿的茶园等场景,可以让游客无间断、沉浸式感受到武夷山的独特神韵,真切地感受“人在画中游”的奇妙体验。
之后,我又将这种探索带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印象·丽江》的演出剧场位于云南玉龙雪山景区甘海子。我们面对的不仅是艺术创作本身的挑战,还有大自然这个宏大而不可控的舞台所带来的变数。在我们排练的时候,头顶总会有老鹰飞过,人的喊声会因风向不同而传向其他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我们都在不停地寻找,思考什么地方最合适,当某个新的想法出现时,我们都会去加以试验。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句号,在很长时间内,只要演出还在继续,它都会不断更迭,都会向观众传递新的信号。
从剧本源头出发,带着灵魂去讲述故事
以往我们看到的沉浸式或环境式戏剧,基本上都是以氛围的营造为主,并不注重故事的讲述。这就引发了我的思考,是否可以打破这种局限,把氛围营造与故事讲述融合起来,使二者相互交织、彼此映衬。如此一来,观众既能沉浸于如梦似幻的氛围世界,又能被扣人心弦的故事深深吸引,获得更加丰富和深刻的观剧体验。在新的创作思路下,我们开始尝试将深刻动人的故事融入精心打造的环境之中。演出不再单纯依赖于光影效果、奇特的场景布置来吸引观众,而是从剧本源头出发,挖掘那些能够引起人们内心共鸣的情节。
所以到了“又见”系列,我就想再进一步。在《又见·平遥》中,我们将演出挪到了室内,把古城的元素和表演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北方的冬天太过寒冷,没办法进行长时间的室外演出,观众和演员都会受不了。平遥古城没有壮丽的山水景观,其魅力全然在于人文特色,所以想要艺术再现的话,并非要刻意贴近它原有的风貌,而应是站在一种稍显“出离”的视角,于古城外来欣赏和赞美它。于是我选择在这里盖个大剧场。这个剧场是像迷宫般的、有着繁复空间分割的,它没有前厅,没有主入场口,没有观众席,没有传统舞台,完全不同于普通剧场。在90分钟的时间里,观众可以步行穿过几个不同形态的主题空间,捡拾祖先生活的片段:清末的平遥城、镖局、赵家大院、街市、南门广场等,从纷繁的碎片中窥视故事端倪……表演者深入观众中间,在观剧人群中往来穿梭,甚至与观众对话,让观众有机会成为戏剧的一部分,一起互动。人们置身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会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受。让观众亲身体验“穿越”感觉,来到数百年前的街头,感受古代人们的生活,体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后来我们又创作了《又见·敦煌》。对于敦煌,起初我是拒绝的。我担心自己能力有限,讲不好这段千年沧桑的历史,辜负了这段厚重的文化。面对邀约,很长时间我犹豫不决,讲述敦煌是一项神圣使命,更是一场心灵之旅,我必须准备充分才有勇气尝试。是敦煌的文化、敦煌的热情,让我最终选择了这里。说实话,敦煌从来就不缺各式各样的表达形式。于我而言,心中所盼,唯求异于往昔。《又见·敦煌》讲述的是每一个普通人的敦煌故事。观众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历史场景中的一员。事实上,在开放的剧场环境里,每一位观众都成了历史事件的参与者。我们所做的,便是在观众身旁讲述一段敦煌故事。这些故事或许琐碎,甚至微不足道,但它们在敦煌的历史上真实存在过,而我们只是想用一种包容开放的历史视角将它们讲给大家听。从“印象”系列,到“又见”系列,每一次艺术创作,我都会从打磨剧本开始,带着灵魂去讲述故事。有时候,当我审视自己创作的剧本时,会感动不已,甚至对其满意至极,因为那是心血与灵魂交织而成的作品,承载着我们主创团队对文化和艺术深深的热爱。
我的创新来源于我内心的不曾满足
前两个系列完成后,我还是觉得不满足。之前的演出虽然已经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我深知,艺术的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而我所触摸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种不满足,驱使着我继续向前。我渴望打破传统的束缚,跳出既定的框架。那些未被表达完全的情感、那些未曾挖掘彻底的文化内涵、那些还能更上一层楼的表现形式,都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吸引着我向着未知进发。我开始重新审视创作的每一个环节,从最初的构思到最终的呈现。我向团队成员讲述我的困惑和新的愿景,无数个日夜,我们一起头脑风暴。我们知道,艺术的追求永无止境,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不断留下我们新的足迹,向着更伟大的艺术作品迈进。
于是“只有”系列诞生了。最初策划演出时,我不想再停留于过去讲述古老的传说或者展示壮丽的风景的那种模式,而是开始探索人类内心深处那些微妙而又强大的情感力量。我们试图在舞台上构建起一个个灵魂的栖息地,让每一位观众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情感的映射。最先开始的是“只有河南·戏剧幻城”(以下简称为“只有河南”)。我们计划在河南郑州旁边的中牟县,做一个以高端文化艺术为唯一核心,纯粹而极致,没有丝毫旅游、度假、休闲、娱乐元素的掺杂,没有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也没有充满童趣的海盗船的项目。当时质疑声纷至沓来。不少人忧心忡忡地劝我:“把这样一个项目放在河南,能有受众吗?老百姓会买账吗?这里的人们真的能理解并接受这样纯粹的文化艺术盛宴吗?”然而,我心中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我坚信文化艺术有着穿越世俗偏见这一强大的力量。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我毅然决然地回应:“我们愿意试一试。我想要向大家证明,这片广袤的土地不仅能生长麦子,它也生长着一群愿意接近艺术、懂艺术的人。”
打造一座幻城,一两个剧场远远不够,得形成阵列,甚至是一座城。我想让观众在这里停留不止一两天,而是三天、五天甚至更长时间。我想要将“只有河南”建造成一部关于土地的史诗,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承载了数不尽的苦难,也孕育了无数的希望。它讲述着传承的力量,宛如一条无形的纽带,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紧密相连。“只有河南”的首场大戏是入口处那百亩麦田。在这里,戏剧无处不在。当观众走过麦田,穿过328米的夯土城墙,便如同走进一段岁月、一个故事、一段历史、一个生命。这里是第一场戏的第一个演员,是序幕,也是尾声。我们从大地走来,望着麦浪滚滚、郁郁葱葱,心中一颤,然后在心里播种、生长、收割,酿成酒,一饮而尽。我希望观众可以用一整天时间走进这里,看戏、回望,带着意犹未尽之感离开。深者看深,浅者看浅。无论是谁,希望他都能在这座戏剧之城中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触动与感悟。
“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以下简称为“只有红楼梦”)是去年正式对外开放的,这对我来说,是又一次意义非凡的创作旅程。 一直以来,戏曲、电影、电视剧等多种形式都对《红楼梦》的故事进行了演绎。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却发现了一个始终存在却常被忽视的关键角色——读者。在打造“只有红楼梦”时,“读者”成了我创作的核心关键词。《红楼梦》原著有73万字的文本内容,其深邃程度自不必说。在长达270年的历史长河里,无数人对它进行了演绎和丰富。《红楼梦》的伟大之处,远不止于原著本身,那些阅读过它的人留下的笔墨,他们与《红楼梦》产生的交集、发生的故事,甚至因此而改变的人生,这在整个文学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现象。《红楼梦》已经深深融入中国人的骨髓,成为我们文化与血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红楼梦》这本书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没有一个标准统一的答案,而是让每一个读者去各自寻找,不同的人能从中找到不同的感悟。这就如同我们现在所建造的“只有红楼梦”一样,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游览线路,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和感受。在这里,我们建起了4个大型室内剧场、8个小剧场,还有108个室外剧场和情景空间。我非常不希望在舞台上只是简单地复制《红楼梦》的故事桥段,去演绎宝黛的爱情或者人物之间的小情小爱。而且我认为,《红楼梦》文学语言的精妙是无法通过舞台或者电视剧镜头完全展现出来的。所以,我真心希望观众在这座戏剧幻城中,不只是单纯地看情节、看故事,而是去探寻故事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这才是我创作“只有红楼梦”真正想要传达给大家的。
总而言之,年轻的创作者,不要被经验和传统的框架锁住手脚。在戏剧的世界里,你们要勇敢地成为浪潮中的弄潮儿。那些所谓的规矩,不应是阻碍我们前行的礁石,而应是我们在创新之路上借力起跳的踏板。年轻赋予我们无畏的资本,创作给予我们改写规则的权力。在“无边界戏剧”的世界中,努力去创造属于你们这一代人的戏剧语言、表演形式和观演关系。让每一位观众都能在这片自由的艺术天地中感受到戏剧新生的蓬勃力量和无限可能!
(杨茹涵根据王潮歌在2024桂林艺术节“艺术大讲堂”活动上的发言整理)
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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