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他乡的古希腊戏剧 ——评蒲剧《俄狄王》
2023-07-27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封禧临“任凭你再扔下刀光剑影地火,我不服这无道九天诸神罗!”这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唱词,正是出自蒲剧对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的改编版本:《俄狄王》。从古老的地中海穿越到中华大地,《俄狄王》呈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视听盛宴。
除去蒲剧本身要求的形式转换之外,《俄狄王》在古希腊的剧本上迁移了中国文化,做出了许多贴近中国观众的设计。如原来的“神庙求神谕”这一活动,换成了“神龟卜辞,太庙求卦”,是典型中国元素。古希腊故事中的“忒拜”、“科任托斯”两个国名改为“禺中”和“列襄”。这两个国名显然是经过思考之后的改动。《山海经》记载:“有禺中之国。有列襄之国。有灵山,有赤蛇在木上,名曰蝡蛇,木食。”这个描述符合两国一妖的背景和上古时期的时间,既切合原故事的设定,也融入了中国元素。除此之外,中原文化少有以牧羊为生并为王室服务的官职,因此蒲剧改牧羊人为更适合中国背景的马夫。不仅如此,蒲剧版的唱词糅合了一些中国思想。例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这样的辩证哲学是原著没有强调的。
在剧情上,蒲剧《俄狄王》对俄狄浦斯王、王后、马夫的角色进行了增色,相比于原剧,它在有限的时长内增添了一种女性主义关怀,结合了中国古代“忠义”的话题,更加突出了俄狄浦斯对不公命运的反抗精神和英雄形象。在循环式开头和导入俄狄浦斯破解女妖救国的背景之后,唱词以王后的凄悲感叹开始。“为国运昌盛把红绳重拾”,她对锁在宫墙内身份不得自主、像物品一样在王权之间交接的叹息,体现了女性在父权统治下被物化、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悲凉。蒲剧版还增加了王后在下场前的独白,填补了原古希腊剧本中的留缺,引人泪下。这盏对王后额外的聚光灯照亮的不仅仅是王后这一角色的完成度,更是导演对原剧本创新独立的思考。不仅如此,马夫在改编版中多了对“忠”与“善”的讨论。俄狄王以“忠诚”二字威胁马夫为了国家说出真相,而马夫正是因为没有对王后的命令尽到所谓的“忠”而导致俄狄浦斯留得一命。他对自己的当年的行为做出深深的思考,面对禺中国当前的灾难与悲剧,拷问自己的良心,“难道这枉杀婴儿的忠诚也能称作善么”。除此之外,俄狄浦斯下场前比原古希腊戏剧多了一番激愤剖白,也将人与命运的争斗推向高点。这些增色使得角色形象与剧本所探讨的主题更加丰富。
以上这些都是通过文字可以感受到的剧本构思,而蒲剧《俄狄王》还充分利用了舞台表演的艺术,绘声绘色、绘人绘事、绘景绘情,将故事从古希腊戏剧带到了中国蒲剧中、从翻译的剧本台词带到了鲜活的戏剧表演中。首先,表演可以不单单依靠文字叙述来体现时间穿梭。通过演员着装的变换、舞台灯光的聚焦、演员站位的主次,舞台能带领观众身临其境地进行时空穿越。这一点在展示俄狄浦斯王杀死老国王和王后最初弃子的两段剧情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舞台的布置也营造了特殊的氛围。金属的栏杆好像是一个古代的法庭,左右各两个门洞可以站人,那就是判官,中间就是被审判者。舞台中间既是王位的中心,也是监狱的中心。在一场景中,舞台架左上站着先王,舞台中间是俄狄浦斯,舞台架右上站着王后,似一场命运的审判。当角色倒伏在舞台中间时,当观众看见角色被一群人包围时,恐惧、慌乱的气氛油然而生。
最具有观赏性的是,《俄狄王》运用了一块红布作为一个别出心裁的意象。红色的外袍从多种方式象征了俄狄浦斯的身份,而他的身份也不断变化着:初登场时,演员身披红袍,好一个正气凛然的国王。表演的中部,演员换上黑袍,步步紧逼真相,情节的张力不断加大。当马夫坦白时,红袍成为了婴儿的裹布,最终被俄狄浦斯披上,象征着他明白了自己最初的身份。而最终,俄狄浦斯用红色蒙上了自己的瞎眼。通过舞台位置和打光的切换,那块红布在马夫、俄狄浦斯、王后三人间交递。它是母亲抛弃孩子时交杂的爱、痛苦、与对命运的恐惧,是马夫救下他时温暖的人性之善,是俄狄浦斯为了拯救国家不得不面对自身悲惨命运的泣血与悲壮,也是俄狄浦斯最终对命运充满怒火的控诉。三个角色间红色裹布的轮流传递极大地丰富了舞台的观赏性和寓意。红色是戏曲表演中常见的颜色,但本剧中的红布可谓是别出心裁,和暗线相扣的剧本相得益彰。
不过,本剧的改编在逻辑上略有奇怪之处。首先,蒲剧《俄狄王》将原古希腊戏剧中“神的预言”改为“女妖的诅咒”。俄狄王说,是多年前在宫廷内“遭人诽谤,说我会杀父娶亲娘”,从而“众叛亲离”,并在结尾他自述“我父曾杀女妖子,女妖咒我受折磨”,这有些突然。如果诽谤者不知道俄狄浦斯为禺中人,那又怎知他会被女妖诅咒?毕竟女妖诅咒的该是禺中王子,即自己杀子仇人的儿子。如果诽谤者知道俄狄浦斯为禺中人,从而推出他会遭受诅咒,那又怎不把俄狄浦斯非国王亲生的爆炸性消息一并传出?更重要的是,国王和王后知道俄狄浦斯不是自己亲生,既然如此,那这诅咒又不会影响到他们,又有什么好“众叛亲离”的呢?他们必然是严查流言加以惩罚。在原著中,俄狄浦斯听见一个喝醉的人说自己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国王和王后坚决否认,但是俄狄浦斯却仍有烦恼。他因此去神庙祈求答案。没想到阿波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告诉他,他会杀父娶母,他心生恐惧,立马离开自以为的父母,因此阴差阳错之下逃离王宫回到故乡,杀亲父,破女妖,娶亲母。相对而言,原剧逻辑更为顺畅。
同时,蒲剧《俄狄王》试图传递的主旨较为模糊摇摆。亚里士多德称《俄狄浦斯王》是悲剧的典范。它的剧情是基于必要性的规则,而非偶然性。俄狄浦斯对人民强烈的责任感使得这场悲剧无可避免。这种无可避免并不是消极的,而是对人类勇气与高尚的有力证明:即使面对命运的嘲弄,即使要揭开自己无辜的罪孽,俄狄浦斯也愿意为了国家撞得头破血流,哪怕最后要失去往日的尊严。然而,《俄狄王》的表述充满了矛盾。首先,结尾和开头让俄狄浦斯的命运陷入循环,产生了莫比乌斯环一样无法挣脱的无力感。而在俄狄王自残双目前,他发表了一番对天命将人当成棋子的控诉,将人面对命运的气势推向高潮。此外,本剧最后的唱词是“莫轻言,凡间幸福与美满,在未到穷途末路边,在未越生命界限前,在未得痛苦解脱前”,表达了一种福祸未知、命运难测的悲哀。因此,在人与命运的斗争中,《俄狄王》的立场充满了矛盾:导演到底是想突出人类面对命运的勇气,还是要突出命运的无情?又或是要通过那感人的控诉,来更加突出命运的强大和冷漠?同时,既然导演用了“女妖的诅咒”来代替“神的预言”,那么末尾俄狄浦斯对天命玩弄自己的控诉似乎找错了对象,或许指控天命无情、对妖魔作孽不管不顾更为合理。总之,这些设计都能体现导演的精心构思,但是却颇富矛盾。当然,原古希腊剧本本身也是充满“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一场矛盾演变之舞台,从这点上来看,这些矛盾也可以丰富该剧的主题,引导观众自行思考。
非常可惜的是,由于时间的限制,许多原剧角色针锋相对、充满意趣或伏笔的台词被删去。例如,原剧中俄狄浦斯气急而辱骂先知时,说瞎眼先知一生在黑暗中,无法伤害可以见到光明的自己,为后来的结局埋下伏笔。当然,当代的戏剧演出也多以折子戏为主,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可以欣赏到完整的戏曲表演了,这也是时代前进滚滚车轮下不可避免的辙印。
“说什么天道轮回有因果,好一个造化弄人的神与魔”,一声凄厉的怒叹,一张血色的红布,一曲婉转的哀鸣,在两个分别身处故事开头与结尾的俄狄王相遇之下,这场蒲剧表演落下帷幕。总而言之,可以看出这是一部充满构思的蒲剧改编版作品。它对王后、俄狄浦斯、马夫增添的唱词都凸显了“人”的精神,而红色裹布作为象征元素的流转反复也让观众印象深刻,是一部新时代创新的佳作。
(作者系西安外国语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