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上党梆子
2024-10-18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史慧清再次听到上党梆子的时候,是在夜色弥漫的异乡。那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山川大地,笼罩了这个塞外高原下的偏僻山庄。
不知谁在播放上党梆子——大概又是哪个思乡旅人吧,在这个喧闹又寂寥的夜晚,在朋友、亲人的聊天声中,上党梆子的唱腔若隐若现地传来。
那是张爱珍的唱腔,那个曾获得过梅花奖,那个伴随我长大、后来被誉为“爱珍腔”的上党梆子,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是张爱珍唱的《杀妻》吗?声音隐隐约约,如一缕游丝飘进耳内,我敏锐地捕捉到它;又如一根丝线牵扯着我,牵扯着我的童年、少年到中年,让我沉淀了许久的情感在梆子音中波澜起伏,不能平静。
记事起,张爱珍便随剧团经常来村上唱戏,那时我尚不知唱戏为何物,只知道要跟随伯父去吃剧团里的大锅饭。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物质还很匮乏,我在爷爷奶奶那个大家族中,是第一个出生的孙子辈孩子,长得胖嘟嘟肉乎乎,备受家族人宠爱。剧团的大锅饭是村人招待客人最上好的饭菜,形如当今的高平“十大碗”,当周围人都盼望着哪天能吃上顿肉的时候,我却因此而吃腻了肥肉。
由于时常跟着大人看戏,我也学会了模仿戏里的动作,有时候在家里还给两个未出嫁的姑姑表演。还记得唱《秦香莲告状》包公升堂审陈世美时的那句“清早起来堂鼓响……”,也会模仿戏中的“小姐”和“丫鬟”的动作,逗得全家人直乐。
再后来稍稍长大,有了妹妹,上党梆子剧团再来村里时,我便领着妹妹、搬着家里的那条长板凳,去抢戏台下最前面的位置。村上的孩子们和我们一样争相比赛着,看谁家的凳子、椅子能抢在前面,谁家的凳子、椅子腿脚高了又挡住了谁家的视线,大家都你追我赶地去抢座。戏台是村里的标志性建筑,位于村正中心的位置,自我记事起,戏台便有了,高大气派,特别壮观。每次戏一开场,家里特别小的孩子,父母会把他们放在戏台最两端凸起的石条上,让他们骑在上面看戏里的大花脸,让孩子和咚咚锵锵的鼓乐还有戏里的角色零距离接触,感受这个老祖宗留下来的、在清代乾隆中后期便已经盛行的戏曲文化。
那时张爱珍的名气渐火,她的成名作《皮秀英打虎》便在我们村演过。戏中那位让人又可恨又可笑的丑角扮演者,是我同学的父亲,他是张爱珍的师傅;后来同学的父亲去世,张爱珍还亲自来村上吊唁;再后来那位同学也跟着剧团去学戏,可惜错过了学戏的最佳年龄,但他的女儿遗传了家族基因,如今小小年纪,便随上党梆子剧团走南闯北地四处演出,成为上党梆子新一代的传承人。
那时只记得一部戏要唱好几个夜晚才能唱完,只记得每部连载戏都故事曲折、主人公含冤受屈历经重重波折,终于有一天碰上明主得以昭雪;有情人都要一波三折后,才能成为眷属。戏中人物黑白分明,小姐貌美、丫鬟灵俏、小生儒雅、黑脸公正不阿、大白脸狡诈阴险、丑角开心逗乐,武生则在台上亮着功夫,连翻几个跟斗,再和敌人来几场硬战,让人看着酣畅淋漓。
那时每逢唱戏,父母便去接五里外的姥姥姥爷来家,或请亲戚来家小住看戏。那时姥姥姥爷还不算太老,也就60多岁的样子,常常天不亮姥姥便摸黑起床烧火做饭,火里烧的无烟煤,煤在乡间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院里都堆着一堆煤用于做饭或取暖,并不见得它有多珍贵,倒是成年离开故乡后,才知道每天燃烧自己陪伴我长大的无烟煤在全国都是难得的优质煤,也才知道故乡地处沁水煤田,是中国产煤最多的大型石炭三叠纪煤田。
姥姥姥爷喜欢早起,天刚蒙蒙亮,姥姥便一边做饭、一边和姥爷唠嗑,唠昨晚新看的大戏。姥爷知识渊博,看过不少书,《七侠五义》《隋唐演义》等,舞台上那些戏,大都离不开姥爷看过的那些古书。舅舅、姨妈他们有时也会在我家小住,于是,每逢唱戏,家里便热闹非凡,亲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也最喜欢这样的氛围。听他们聊张爱珍的唱腔、聊戏中的各个角色、聊角色的命运,于是,我对梆子戏的兴趣就更浓了,总是盼望着村上每年都能多唱几台戏,盼望着姥姥姥爷他们都来我家团聚。
每到戏结束的那一天,我的心情便十分低落,不愿意看到张灯结彩的戏台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归入静寂,不愿意看到一层又一层的幕布转瞬间不见了踪影,不愿意看到戏台下卖高平肉丸、高平烧豆腐这些后来在中央电视台播放过的《舌尖上的中国》里的美食哗啦啦地一哄而散,不愿意看到那些小商小贩们又跟随着剧团去了别处,更不愿意看到姥姥姥爷他们回到五里之外他们自己的家,我只希望戏能永远地在村上唱下去,只希望比父母小不了几岁的剧团里的台柱子张爱珍,这位后来成为国家一级演员、著名上党梆子表演艺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上党梆子代表性传承人的戏剧名角,永远活在《皮秀英打虎》的戏剧里,永远如戏中唱到的那样“年方二八”,不要老去。
但人会老、戏也会散,这位曾在父母嘴里经常念叨的“高平青戏班”,是张爱珍与戏结缘的第一所学校。父亲还经常提起张爱珍的哥哥冯来生,他曾是父亲的音乐老师,教过村里不少和父亲同龄的孩子,他和妹妹张爱珍珠联璧合,才创建了“爱珍腔”。
那个“年方二八”的张爱珍,以后不再仅仅饰演花旦,也演起了少妇“秦香莲”,饰演后来成为上党梆子教科书级别的《杀妻》里重情重义的公主,再后来就饰演老旦——大义释然的南宋梁王柴夫人,再后来张爱珍上了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举办了“爱珍戏曲演唱会”,她与上党梆子戏一起走出太行山,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
而我伴随着上党梆子,从童年、少年走到中年,再后来离开生我养我的炎帝故里,走向连绵起伏的恒山。多少事多少人在岁月的流逝中已面目全非,姥姥姥爷他们早已作古,父母也不再年轻,但上党梆子“爱珍腔”终于后继有人,唱响了三晋大地。
今天,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再次听到上党梆子戏时,不由心潮澎湃情不能自已。我知道,我听到的那已然不是戏,而是一路伴随我成长,早已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乡情,和集世间万情于一身的让我温暖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