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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意义上的“初心”之作——上党梆子《太行娘亲》观后

2019-11-11 发表|来源:《戏友》|作者:孙红侠
满山/摄

山西省晋城市上党梆子剧院有限公司推出的革命文化题材新作《太行娘亲》,响应十九大报告对现代戏创作的要求,以一个完全不同于《赵氏孤儿》“献子”的故事展现了军民鱼水情的主题。但与以往同类题材作品所不同的是,此剧将民间品格看重的“信义”二字与军民鱼水情的革命情感加以打通,接通了民族文化传统与革命文化传统两大传统。但这部作品之所以值得关注,还在于它在文本价值和舞台表现上都呈现出了值得关注和探讨的特点,如果用感性的语言来概括,那就是——不忘初心:一是表演上体现出来的不忘剧种之“初心”,二是在主题与文本价值上体现出来更深沉的军民情怀而堪称“初心之作”。

一、不忘剧种之“初心”

剧种的初心是什么?当然是剧种的特色。“剧种特色”在当代中国戏曲史中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几乎所有地方戏在追求自身发展的过程中,都试图要走这样一条突出自身特色的道路。但什么是剧种真正的特色?当我们提及剧种特色之时,那种“特色”是不是真的属于这个剧种?在当代戏曲演出的背景之下,我们却看到“特色”的扭曲,一方面是地方戏作品极力彰显自身的特色,但这种特色却不是自身的表演特色,而是所谓的“地域特色”,作品演出当地的名人事迹,台词中植入地方的特色地名和特产老店、老招牌一类。另一方面,地方戏在最核心的舞台表演和表现手段上,却是从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就以京剧为表演的圭臬来改造自身,放弃自我的演出特色而极力靠拢京剧的“程式”和“戏曲化”,行当化妆全部模仿京剧,即使不属于皮黄系统、没有锣鼓经也要硬加上锣鼓经以方便亮相走边乃至各种身段的表现。

2018年5月,《太行娘亲》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之时,我们内心期望的是看到一部用上党梆子现代戏,而不是按照京剧等大戏模式进行所谓“戏曲化”的作品。陈素琴饰演的赵氏在剧本中的年龄是四十二岁,这是一个农村妇女中可以做奶奶的年龄,但同时用现代的眼光看,又不完全属于老年妇女的表现范畴。梆子腔系当然不是不讲行当,陈素琴本人也是青衣和小旦双肩挑,但从人物出发,则必须放开理论的束缚,我们很高兴看到赵氏这个人物没有像京剧那样界限分明地被陈素琴演成老旦,而是打破行当从生活出发。从剧作设定的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看,赵氏的表演前半部嬉闹泼辣的成分居多,后半部大义稳重的一面渐渐呈现。剧中第二场“奶养铁牛”中,赵氏表现见到日本鬼子的惊恐,在“换小米刚进后山沟”一大段唱后有丰富的肢体表演,如果这段肢体表演处理成在锣鼓经中跪搓、绞柱、屁股坐子等京剧化、大戏化的表演,那些看惯了京剧、熟悉京剧舞台表现的专家可能会因此给“戏曲化”处理打出高分,但那恰恰是不需要的。梆子戏有自身的演出系统,上党梆子不缺乏武戏和绝技,但现代戏生活化的处理,跳出理论的束缚和京剧的影响才是让人舒服的方式,才体现北曲系统而非皮黄系统的表演体系粗犷真实的本来面目。

戏曲化,只是一种理论话语,并不是地方剧种一个最高层级的追求,也不是打造一出好戏的必由之路。只有一切从剧情出发,从演出实践出发,才能放下理论束缚,接近佳作经典的境界。《太行娘亲》中的主题曲首尾辉映,以清纯委婉的上党民歌风出现,“草根根苦唉,土疙瘩里埋。长出了个嫩茎,孩儿啊,全靠娘亲奶”,这段唱在第五场活埋下井中以浪漫主义的舞台情绪出现,当孤儿寡妇在日军的杀戮中用尽最后气力歌唱之时,那种去戏曲化的旋律却并未削弱死亡的残酷,而是更加轻灵地呈现了最动人的舞台效果。但那旋律却是山西的,民间的,因此也是上党的,是剧情需要的,是舞台需要的。所以,这样的主题歌就不是距离戏曲化遥远的创作,它贴近人心也更加符合剧种的特点,因为剧种音乐所产生的源头活水就在民间的旋律里。

守住自身的特色,让题材表现与剧种气质做到高度契合,现代戏创作从舞台与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和理论出发,陈素琴的表演与《太行娘亲》做到了。

二、太行娘亲,谁的娘亲?

《太行娘亲》在剧作主题上,更是一部不忘初心的作品。

故事的背景是1941年抗日战争时期的太行山麓,柳村村民赵氏是一个泼辣但不乏善良的农村女性,儿子根旺婚后三年才和儿媳梨花生下孙子铁蛋。日军铁蹄扫荡太行,八路军营长和卫生员洪医生的孩子被同村的张伯和田大娘收养,因为梨花尚在哺乳期,所以将八路军遗孤送来赵氏家中。赵氏开始是不愿意的,既有害怕日军发现的恐惧,也有偏心爱护孙子的私心。但张伯的死震撼了她的同时,也让她明白了八路军是在为谁而战、为谁牺牲。因此,当凶残日寇包围村庄要众人交出八路军遗孤之时,赵氏将自己的亲孙子交了出去,并随同婴儿一起被下井活埋。

应该说,这一类歌颂娘亲的题材,如评剧《母亲》和类似《赵氏孤儿》“献子”的母题在戏曲创作中并不缺乏相关的表达。在故事的情节设置上,《太行娘亲》也绝不是异峰突起,重要的是剧作不是以“献子”的情节为主要表现,而是把这个过程中的主角——赵氏的精神历程和情感成长作为主要对象。也就是说,剧作家要展示的是一个母亲的形象,而非简单讲述一个类似《赵氏孤儿》的故事。

剧作与《赵氏孤儿》的相同之处在于“献子”,但这只是表层情节的类似,而深层主题的开掘是完全不同的。《赵氏孤儿》提供的是一个著名的“道德困境”,程婴是进退两难,几乎没有可以说“不”的选项,他背负了信义,更背负了人命,无论怎样的大义都多少有被动选择的意味。而《太行娘亲》中的赵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可以因一己私利而对八路军遗孤说不,促使她最后行为和思想发生巨大转变的是张伯的牺牲,是儿子的被救,这当然是“太行人生死要把信义偿”,但更多的是革命老区人民面对人民军队之时的特殊情义。剧作如果极力彰显的是一个太行山上的“女程婴”,那实在是压低了主题。民间品格看重的“信义”二字固然重要,但剧作要做的是让其与军民鱼水情的革命情感加以打通,从而接通了民族文化传统与革命文化传统两大传统。程婴救孤是为统治阶级的利益无奈献子,而太行娘亲则是以最朴素的民间性格为赢得抗日战争的胜利而主动牺牲。

我们之所以用“不忘初心”来深化这部剧作的主题,原因更在于:剧中的娘亲是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养育了八路军后代的普通女性,而实则让人感动的深意是革命老区是人民军队的娘亲,是革命老区的人民哺育了人民军队,使得我们最终赢得了抗日战争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

剧作结尾处已经长大成人的红二代铁蛋面对莽莽太行山的一声“娘亲”,足以让每一位坐中人泪水潸然,因为剧场里梆子腔那声声酸心热耳的旋律在审美之余提醒我们——不忘初心。核心唱段中的核心唱词“百姓的儿子当为百姓想,百姓的儿子百姓养”背后隐喻和呼唤的是——儿子长大不忘娘亲,莫忘娘亲。

上党梆子作为山西四大梆子中古老的一支,曾因赵树理整理改编的传统戏《三关排宴》而闻名全国,但推出在全国范围内影响力较大的现代戏作品,《太行娘亲》堪称首部。上党梆子再一次因这部剧作有了在当下走向全国的起点和代表作,这是剧种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同时,此剧也给当下的戏曲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话题:革命文化题材如何成为艺术经典?回答这个问题不难,革命文化题材创作应从生活与人物出发,从舞台的演出实践出发,去伪存真地坚守剧种特色,不忘初心者就是经典之作。这一点上,上党梆子《太行娘亲》不仅提供了可以深入讨论的话题,也提供了一个样本。(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