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王青导演的戏
2019-12-15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曲润海导演王青,截至 2019 年,已经导演了 20 多个剧种的近 60 个创作剧目。然而我看过她导的戏却不过十几个,其中她在山西导的 5 个。虽然不过五分之一,却也有一些感慨。
她曾是一位戏曲青年尖子演员——刀马旦。她的祖父母、父母都是秦腔演员,父亲还是位戏曲导演。她得天独厚,有较多戏曲技艺的积淀,成为她改学导演的潜力。舞台实践,对舞台表演规律的熟悉,良好的肢体表达能力,对她导演新剧目的戏曲化大有好处。即使她崇敬话剧,也不会把戏曲排成话剧加唱的东西。她不是“孔雀东南飞”。她开始做导演时,远没有梅花奖、文华表演奖演员的名气大,是飞不出去的。她首先是“囫囵吞枣”地啃读了著名导演胡筱坪开出的导演理论书单,又先后进入中国戏曲学院、上海戏剧学院进修导演课程,被上海京剧院录用。作为戏曲导演,她起步就高于那些“技导”。她走南闯北,眼界宽阔,没有小家子气。因此她既念念不忘学院的培养,剧院的扶持,又懂得报效乡里。
她不是飞行导演,电话导演,她是名副其实的坐镇导演。每排一个戏,她都要和剧团、演员生活一段时间。而且上一个戏没有排完,绝不接下一个戏。绝不像某些大腕儿导演,在一个戏排导过程中出走,去排另一个戏。她排戏是“从一而终”。
导演是二度创作的核心,要对剧本、音乐、舞美、表演分别提出要求,坚持剧目的完整性,全面把控,而不让各自为政。随着经验的丰富,她的二度创作核心地位,越来越明显、稳固。
她尊重剧作家。每排一个戏,首先要吃透剧本的要义,熟悉剧作家的创作意图。而不能把剧作家当作小伙计,随意支差。当然,如果导演能介入剧本创作,那就更好了。《大树西迁》本子在先,她是理解了陈彦的创作意图,崇敬那些西迁的大树,热爱西部风景,接下任务的。而《太行娘亲》则是与剧作家李莉以及剧组一起深入太行山区,她的导演构思几乎是与剧本的创作同步的。至于《西沟女儿》,她更同编剧张宝祥、主演陈素琴一起深入西沟,走访申纪兰,下的功夫更多。她和剧作家既是合作者、切磋琢磨的同仁,又把剧作家看作老师。处理好了这层关系,她就首战告捷。她比较喜欢本土音乐元素,以运用戏曲的民乐为基础,与地域的、时代背景的元素相融合,形成“这一个”戏的主旋律和特色,并且因戏而异,选择配置乐队。这就紧紧抓住了戏曲剧种的主要标志,排出来的戏,不会千篇一律,深得一方观众认可、喜爱。这样,她导的戏不但陇剧绝不会听成眉户,上党梆子绝对与河北梆子不同。王青乐感非常强,即使对一些地方话不熟悉,也能区别开不同的唱腔,即使演员第一遍和第二遍唱得不一样,她都能分辨出来,从而择优取舍。这是她的特有的本领,她的厉害之处。
她对舞美,始终坚持写意的中国戏曲意蕴,追求空灵的舞台空间,因此绝不在舞台上搞“石崇斗富”的排场,堆砌钢材木材,她坚持把台面让给戏曲的主体——演员。
在表演上,由于她出身演员,知道传承的重要,功夫技巧的重要,因此,她排戏对一招一式的要求十分严格,近于苛刻。演员不理解或做不来的动作,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反复示范,有时她导戏近于教戏,又重在启发演员的悟性,参与创作。这是她作为戏曲导演的特点,也是她的长处。这样,她就很自然地成了剧团、演员长久的朋友。她不会排好了戏惹下剧团、惹下演员,再不见面。这样在山西,她就接连排出了上党梆子《西沟女儿》《太行娘亲》《一撇一捺》,上党落子《愚公移山》,北路梆子《挠羊汉》。
导演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排出好戏,导演总是力求创新。为此,她同编剧一样,努力熟悉生活,熟悉历史,熟悉人物,熟悉世态人情。在此基础上激发创作灵感,拿出新奇巧妙甚至怪异的点子。常常有人以不屑的口气挖苦某地方导演或青年导演是“点子导演”。我却以为,导演就该有点子,没点子能当导演吗?
王青在她导演的历程中,熟悉了多种社会生活,多种戏曲特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导起戏来就能左右逢源,拿出点子,给戏增添亮色。一个戏的点子,有大有小。大到整体构思,小到细节乃至化妆。编剧和导演常有体会说:故事好说,细节难寻。而寻求细节的前提是,尊重生活,尊重传统,尊重规律。王青排《官娥情歌》,不但遵循历史故事,而且恢复了陇剧原始台步的“三步一摇”,女角儿头饰的“高髻燕尾”,这才是陇剧的表演美。她排《西沟女儿》,在家庭人物关系上下足了功夫,特别是申纪兰与婆婆之间的戏,大约是把她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借机宣泄出来了。这都是出奇制胜之处。至于《大树西迁》里男声的“吼秦腔”,以及儿子在放射区工作,摘下帽子露出秃顶,再伴以秦腔苍凉的板胡伴奏,那西迁的知识分子“献了终生献子孙”的悲怆的奉献精神,不禁令人肃然起敬。至于《太行娘亲》赵氏唱腔中花旦、青衣、须生、老旦的变化,伴之以不同剧情里差异的表演,以及铿锵悲壮的念白,直到抱着亲孙子跳进枯井,在对孙子抚慰声中被活埋,实在震撼人心,让人悲痛欲绝!这些绝不仅仅是剧本读来就行的,而是表演中多少细节综合锤炼在一起的,是编导音演共同的创造。王青追求美,“我自己是演员出身,知道要把自己最亮的一面给观众”。
王青从学导演以来,坎坎坷坷一路拼搏已经 20多年了。她像一个基层剧团或民营剧团似的,台口一个接一个,不敢稍有松懈。20 来个剧种 60 来个戏,多不容易呀! 60 来个戏当然分三类,现代戏、新编历史剧、整理改编的传统戏,“三并举”应有尽有,各有要求,各有难处。历史剧有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说法,似乎还好办一些。传统戏整理改编是个推陈出新问题,其实是一种出力不讨好的创作,也是要下一番功夫的。现代戏特别是现实题材戏,往往要求大小事都不能走样,要搞成工程戏、政绩戏、招牌戏、名片戏,就难了。圈外人以为舞文弄墨比当“驴友”还随兴,其实哪知此中甘苦。好在王青有一种较真、坚韧的精神,终于能够战胜病痛,闯过难关,喜获硕果。不停地接戏,多了实践的机会、成功的机会,荣誉也就不断领来,甚至送上门来。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家精品工程奖”“文华优秀剧目奖”“中国戏剧优秀剧目奖”“金孔雀综合大奖”“集体白玉兰奖”“优秀导演奖”等,无一不是国家级或全国性。在这些剧目中,有十大几演员获得了梅花奖和文华表演奖。特别是王青个人获得的“文华导演奖”,那可是舞台艺术的政府最高奖啊!
但是,勇往直前,也需要适当停停脚步,回头看看有没有弯道岔道,会不会转回原点。王青虽然不是给个剧本就排的导演,但有没有仓促上阵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韩复榘”?有没有作品不尽如人意?即使这些现象都没有过,那也需要把已有的东西数算数算,归置归置,揩摸揩摸,总结总结,思考思考。思考什么?
一是大师级的表演艺术家们,大都走过多少码头,至少演出过 100 多本戏。当代戏曲导演,也走过多少地方,为多少剧种剧团导过多少戏。也该给王青开开研讨会了。不仅仅是为了宣传,更是为了提升她,使她成为一座当仁不让的高峰。
二是应该考虑为她组织旗鼓相当的创作研究班底。不是现在流行的“工作室”,不是到哪里导戏包揽一切的同伙,而是出谋划策、适当助阵或鸣金收兵的同伦。比如对剧本的选择修改,提出相关建议,不至于拿到什么样的本子就排甚样的戏。我虽然不赞成导演随意把剧本改成自己的系列产品,但是对剧本要求精益求精,还是应该的。
三是,我们搞戏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而且是全心全意的服务,在剧团内部则是为演员弄戏。我们的编剧导演也是人民,那么谁又为他们服务呢?对他们适用 “不求所有但求所用”吗?王青这样的坐镇导演,像民营剧团走台口似的接戏,固然能锻炼他们的实力,但是把握不好,很容易毁伤人才。我们不但要保护好老年艺术家,我们也要毫不迟疑地着手保护扛着重活儿的中年人才。
我不懂导演艺术,很少说这方面的话,更少写这方面的稿子,而且退休后多数时间住在山西,孤陋寡闻。不料却在山西看了几次王青导演的戏,特别是太行版的现代赵氏孤儿《太行娘亲》,十分震撼人心。已经为主演陈素琴写了一篇稿子,兴犹未尽,不免想到王青,她在全国各地导演了更多的戏,搜寻出若干看她戏的打白条诗句,有感而发,又写出这一篇稿子。我以为,王青早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导演,已经属于全国戏曲,实在可贺,可说,可研究,可推荐,但却不可鞭打快牛,而应该珍惜她、保护她、帮助她,使她更加成熟,迈向更高文化层面的,开创型、学者型的境界。
(作者系原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原中国艺术研究院党组书记、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