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一曲尽 到底意难平 ——上党梆子新编历史剧《大汉母子》观后
2024-07-19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程燕广上党梆子新编历史剧《大汉母子》在山西晋城一经面世,即受到专家及观众的一致称赞。大家都认为这是一部基础特别扎实的好戏,假以时日细加打磨,大概率会成为一部留得下、传得远的经典好戏。
从6月23日到6月30日,《大汉母子》原定彩排总共8场。不料演出反响特别好,场场爆满,在观众强烈呼吁之下,又额外加演两场。不少观众三刷四刷,有的年轻观众看完还专门带着孩子来看,孩子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邻市长治的观众,专程从百多公里外驱车赶来。真可谓盛况空前。一部新戏,在同一个剧场连演10场都一票难求,这样的火爆场面在上党梆子界堪称绝无仅有,放眼全省全国应该也不多见。
为什么《大汉母子》刚一亮相,就展示出一副老少咸宜的气质,引起这么多人、这么多不同阶层的共鸣共情?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大汉母子》通过一个精致的故事,努力贯通所有的人生,让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因如此,该剧虽写的是吕雉与刘盈这一对特定母子间的故事,但却折射出几乎所有父母与子女间的“共性”与“共病”。这也就让这个旧故事不仅有了新意,而且有了永恒的认识价值。也正是出于这个根源,《大汉母子》才佼然不群,赢得了观众的广泛认同与共鸣。简而言之,《大汉母子》很好地完成和达到了由故事到情感、由情感到哲思的高度。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中,让观众们情不自禁地对号入座、自我观照,喟叹面对诸多人生矛盾时常见的“四无”状态——无奈、无解、无力和无穷。
矛盾错综,尽写人生之无奈
戏剧离不开冲突。《大汉母子》中构建冲突的手段,主要靠人物的性格冲突以及人物个性与其所处社会政治环境的错位。通过这两种手段,细针密线地编织出全剧的悲情基调。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不得已,充满了无奈。
吕雉的要强性格是她的立身之本,在楚汉相争的乱世中她也是凭借于此才保全了自己,保全了刘邦一家人,也因此苦尽甘来熬成了皇后。但建汉之后,刘邦成了天下的主宰,希望每个人都成为他的附庸。吕雉的要强,突然就变成了负面意义的“没有女人味”。刘邦从吕雉这儿得不到满足,很自然就移情到了戚妃身上。共了苦却不能同甘,吕雉或许还能强忍,偏偏儿子刘盈的太子之位也会因此受到危险。这就让要强的吕雉完全不能接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对戚妃母子痛下杀手,也存在许多不得已。所以她“怨刘邦,重色轻情抛妻子;恨戚懿,妖魅蛊惑君王心。到如今,天地将倾无指望,自己的命儿自己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是人生的无奈。吕雉的要强也是一脉相承、贯彻始终的。至少在她看来,在面对戚妃母子的问题上,她想不狠都不行,并且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丝毫不容回旋。
然而,吕雉为稳定权位和保护性命而不得不进行的“自卫反击战”,在儿子刘盈看来却是:“阿娘尊为皇太后,位高权重脾气怪。斩杀彭越诛韩信,手段凌厉人惊骇。”刘盈的性格是不适合当皇帝的,这一点吕雉比谁都清楚。为此,她还和心腹审食其专门讨论过此事。吕雉明知“心慈掌不住大汉王朝,手软撑不起万里江山”,却又幻想儿子刘盈在她的强力训导下能够改变天性。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杀伐果断,是一个合格帝王的必备素质之一,而偏偏刘盈仁爱重情,其性格根本不适合皇帝这个职业,但命运却偏偏让他君临天下,每天都必须面对他最讨厌的尔虞我诈,并且还不得不卷入其中。刘盈本来是清醒的、纯净的,为了理想和安宁,是充满牺牲精神的。甚至为了避免皇室争斗,他宁愿放弃皇位,还归田园。他对张简说:“朕说过多少回了,朕无意皇位、无意皇位!”但是张简偏要当面自杀来逼他稳坐皇位,还强调说:“皇上无意……天有意哪——”到底是天意还是人意,谁也纠缠不清,总之是让刘盈陷入无奈,无法活出自己,更无法活得安然自在。
如果把吕雉母子的性格与为人处事方式互换一下,可能就各尽其才、各适其位、德位相配了。然而,这永远只能是一种假想。正因为人世间充满了无数的错位,才使每一个人都遭逢无数的烦恼和无奈,谁也逃不脱,躲不开。
关系纠葛,尽显命运之无解
《大汉母子》最写实、最牵动人心之处,是吕雉母子间的冲突隐藏在“爱”的旗号之下,从一开始就不可调和。吕雉身为母亲,用心良苦,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为儿子扫清登基之路,甚至不惜留下千古恶名去血溅宫廷对付戚妃母子。然而,如此付出与牺牲,她非但未得到儿子的半丝认同和感激,反而使母子关系越来越远。为什么,因为她给儿子的,不是儿子在意的;而她除掉的,却是儿子看重的。纵观吕雉奉献的一生,确也令人唏嘘。丈夫刘邦为皇帝时想要的是温柔,她给的是硬朗和刚强。儿子刘盈看重的是亲情和人伦,她却殚精竭虑给他权位。如果你之所予,非他人所要,本就难以落好。如果别人反复明确表示不想要,你还硬要打着“爱”的名义强行给予,自然会变恩为仇,适得其反了。
放眼生活中,这种自以为是给予、互不匹配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突出地表现在家庭教育方面,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不同程度上,每天上演着这样的戏码。父母总忍不住絮絮叨叨,逼孩子做这做那,惹得鸡飞狗跳。每当孩子表达不满,父母总习惯于抛出一句代代祖传的“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而孩子的回答也不约而同都是那句“我不需要”。既然《大汉母子》涉及到了家庭教育的内容,并且演绎出了极端惨烈的结果,那么任何一个观众都能够从中或多或少找到自己的影子,产生相应的共鸣和共情。父母能共鸣到自己的“好心不得好报”,能看到孩子的叛逆和“不懂感恩”。孩子能共鸣到父母的“强权”和“不可理喻”,能体味到与大人无法对抗之时的无助。即使是未有儿女的年轻人,也能联想到自己当年与父母间的“对抗”,也能展望自己今后当如何与子女相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戏具备了观众的“最大公约数”,和每个人都能产生关系,而每个人也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角色,产生相应的共鸣。这也正是《大汉母子》这部戏,能够在最大层面上引起大家热议的深层原因。
困境挣扎,尽现突围之无力
《大汉母子》能广获好评,不只在于以一个精致的故事,在现场引起观众的当下共鸣,更有潜力的是能引起观众长久的对于人生突围的深层次的讨论和思考。那就是一个人要想突破自己当下的困境、要想掌控命运的方向,是否可能?以及有多大可能?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望相似。这是古人给我们的解答,似乎也是古今无论普通人还是名人,面对莫测的命运所共同表现出的无力感。《大汉母子》再一次以真实的故事、生动的形象,呈现了这一文学和哲学的永恒母题:
刘邦能平定天下无数英雄,但平定不了一众女流的后宫。暗潮汹涌,只待他一朝驭龙归天,就大兴杀戮,把满朝搞得血雨腥风。
戚妃有本领得到专宠,在吕雉封后的当夜,能轻易让刘邦住到自己的寝宫,甚至能让刘邦对太子动废旧立新之念,其气势何其强盛!然而事到终了,一切到手的和未到手的都统统失去,甚至连母子俩的性命都保不住。
吕雉在战乱时独力为刘邦伺公婆、育幼儿,建汉后又替刘邦出头除掉诸多心患。综其一生所做,可谓对夫对子抛颅洒血,当受尊崇。然而,她前见弃于刘邦,后生嫌于刘盈,最后还落了个被株九族。
刘盈贵为天下之尊,只是想保刘如意和戚妃的命,甚至愿为此舍弃皇位。然而,他只能无力地任由这两个人被害惨死,而毫无办法。最终,他也只落得个郁郁而终。
剧中所有主要人物做事都积极主动,然而命运却都终不由自己掌控。所有的努力都通向了自己目标的反向。剧中的每一个人,其实就是现实中的我们每一个自己。我们都在努力,都在向着自己的目标飞奔,但真有几个人能自掌命运?正如吕雉在临近剧终时的感叹:“人的命都是老天注定!你躲不开、逃不掉、回不去!”强如吕雉者,都有如此之叹,我们微渺众生又有何能何力?弱者如此,强者如此,似乎概莫能外、概莫能逃。似此突围之无力、似此挣扎之艰难、似此人生之苦、似此追逐之难成,佛家概括为三个字“求不得”。而《大汉母子》将“求不得”之惨、之悲,以艺术的形式展现在舞台上,不枯燥,不死板,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就对观众进行了一场关于人生的哲学洗礼。
精心架构,尽品回味之无穷
在《大汉母子》的结尾部分,是一个精心设置的桥段,寓意幽深。刘盈在弥留之际、昏迷之中,仍在喃喃念唤着儿时记忆中的那个温情的吕雉。此情此景,吕雉“欲促子强,反促子亡”,悲痛万分,不禁对刘盈的在天之灵言道:“吕雉阿娘有句心里话要告诉你:倘若不嫁给刘邦,倘若不跨出家门,倘若不进皇宫、倘若不杀、不杀……(气息难续,颤呼)盈儿哪!阿娘我、后悔……”
然而,真要再给吕雉一个重来的机会,她真能遵从儿子之意,放过戚妃母子?真要再给戚妃一个机会,她在独得专宠之时,能甘居人下,不与吕后及刘盈争权争势?真要让动辄就想让皇位的刘盈,去过普通的乡野生活,遇到捐税盘剥、水旱蝗灾生活难继时,他不会生起脱离宫廷的追悔?
诚然,人不能复活,人生也不能重来。但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后一代人的生活其实都是前一代人生活的重现。虽然生活工具有变化,生活场景有变化,但被选择的内容并无变化,都难出乎金钱、地位、名誉、生死之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汉母子》一剧的创作角度,其实给我们提供和铺展开了一个宏远的哲学思考空间。而这,也正是《大汉母子》的高度所在。仲呈祥先生评价此戏说:此剧基础非常扎实,若善加打磨,或可跻身新世纪以来中国最优秀的剧目之列。我认为此论颇有道理。
讲了一个好故事——讲了一个令人深思的好故事——讲了一个深思之后对人生充满感喟的好故事。关于这三点,《大汉母子》都做到了。她让人在无尽的感慨、感叹、感喟之中,恋恋不舍地离开剧场。
弦歌一曲尽,到底意难平。或许走出剧场那一刻,它所引发的观众的思考其实才刚刚开始。这可能才是《大汉母子》最有魅力的地方:走出剧中人的剧场,走进自己人生的剧场。
(作者系晋城市文化和旅游发展研究中心二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