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之巅的母子悲歌 ——观上党梆子《大汉母子》
2024-09-11 发表|来源:中国戏剧|作者:靳文泰吕雉故事的改编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艺术再创造,也是一个极难的艺术课题。历来对吕雉的描写,往往着重于她的凶残阴狠,这难免失之于片面和肤浅。人,特别是著名历史人物,都有着多面的形象。“艺术作品必须向人的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整体,这种单一的杂多。”上党梆子《大汉母子》(编剧:李莉,导演:张曼君,主演:陈素琴)便是如此。该剧在对吕雉的刻画和描写前进一步的同时,将戚妃和刘盈这两个人物也写出了新意,演绎得有声有色,令人振动,令人扼腕,是当下难得的一部深入探讨人性复杂、权力斗争,好听、好看的优秀新编历史剧。
一、历史背景的巧妙运用和剧本结构的精巧设计
《大汉母子》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楚汉争霸年间,一直到汉朝初期。编剧李莉通过对这一历史时期关键事件的艺术加工,以剧中人物吕雉、刘盈等为中心展开叙事,用生动的场景和细腻的情感描绘,营造出一个既真实又具有浓郁戏剧性的历史画卷。例如,该剧详细描写了吕雉在逃难途中埋葬婆母的情节,通过她的坚韧和苦难深刻表现了那段历史的残酷和无奈。
《大汉母子》的剧本结构紧凑,层次分明,循序渐进地揭示出历史事件背后的情感纠葛和政治博弈。全剧分为七幕,每一幕都围绕着一个核心事件展开,逐步推进剧情的发展。序幕通过楚汉争霸时刘邦逃亡、吕雉埋葬婆母的场景,引出剧中主要人物及其困境,为后续情节奠定了坚实基础。第一幕长乐宫中,吕雉被封为皇后,刘盈为太子,展现家庭团圆的表象下暗流涌动的宫廷生活。第二幕至第四幕重点描写了吕雉与刘盈的矛盾升级,以如意之死和戚懿的悲剧收尾,将母子关系推向不可挽回的对立。第五幕至第七幕进一步探讨刘盈病重及其对母亲的恐惧和怨恨,直至吕雉的最后孤独谢幕,完成了母子悲剧的全景呈现。这种环环相扣的结构设计,使得剧情发展紧凑而富有张力,每一幕都有明确的主题和目的,同时为下一幕的展开做好铺垫。
二、人物形象的多维塑造
《大汉母子》人物不多,但各个饱满,基调准确,关系清晰。剧中吕雉摆脱了简单的黑白对立,展现了复杂而多维的性格。该剧通过历史背景和关键人物的评述,强调她在政治上的成就,如代行掌政、减轻赋税,保障民生,使天下太平。同时,也着墨于其乡野平民的一面,呈现她与儿子相处时的普通人情和真挚情感。作为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妻子,吕雉的人生历程贯穿了剧作始终。从一开始的贤妻良母,到丈夫刘邦成为皇帝以及宠妃戚懿的出现,吕雉必须面对被废黜的危机。在权力和亲情之间,她选择了无情的铁腕手段。尤其是在刘如意和戚懿的威胁下,她一步步走向冷酷和决绝。通过这个角色,我们看到了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尊严,不惜一切代价的深刻变化。吕雉既有柔情的一面,也有刚毅的一面,这种复杂性使她的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和真实。
刘盈从童年到皇帝的成长历程也是剧中的重要线索之一。作为太子,他天性怯弱,而这种性格在他即位后显得尤为明显。他无法理解母亲的狠毒,同时也对戚懿和如意怀有同情。这种矛盾和挣扎使他在母亲和其他权臣之间左右为难。母子之间的裂痕随着剧情的发展愈加不可弥合,最终导致了他的病逝。刘盈的形象不仅是一个弱主的典型,更是对复杂人性的深刻反映。
戚懿不再是背景人物,编剧充分展现了一个女人在无力保护爱子后的最后疯狂。起初,戚懿作为刘邦的宠妃,以其美貌和魅力赢得了刘邦的宠爱,她是刘邦逃避现实和压力的美酒。为了保护儿子如意的皇位,她不惜与吕雉对抗,显现出一个母亲典型的保护本能,但也因此招致祸端。她的魅惑和与吕雉的对抗最终将她推向毁灭,与刘邦的关系以及对儿子的保护成为她悲剧的主要原因。
三、主题表达的深刻洞察
《大汉母子》不仅是一部历史剧,更是一部关于亲情与权力的深刻反思之作。剧作通过吕雉和刘盈的故事,揭示了权力对人性的侵蚀以及亲情在权谋中的脆弱不堪。剧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吕雉和刘盈之间的母子情感与权力斗争的双重矛盾。吕雉对刘盈既有母爱的深情,又有政治上的控制欲;刘盈对吕雉既有孝顺和敬畏,又有不解和反抗。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在每一次冲突中都被剖析得淋漓尽致。
特别是当刘盈为戚懿求情时,吕雉的震怒和决绝将母子之间的感情冲突推向高潮。刘盈最终因为无法承受母亲的专制和夺权之术而病死,吕雉则在内疚和悔恨中走向人生的终点。这种结局不仅是个人悲剧的总结,更是权力斗争的必然结果。通过母子二人的关系转变我们看到了以下几方面。第一,权力的代价。吕雉为了巩固儿子的地位,不择手段,最终却失去了儿子的信任与理解。该剧借此探讨了权力的巨大代价,不仅牺牲了家庭的幸福,更摧毁了亲情的纽带。第二,亲情的脆弱。刘盈对母亲的感情从依赖到对立,直至生命尽头仍无法释怀。这一过程令人心痛,深刻揭示了在极端压力和现实威胁面前,亲情如何变得脆弱不堪。第三,历史的重演。通过权力更迭和政治斗争的历史循环,该剧展示了古往今来权谋斗争的惨烈与无情,警示后人珍惜和平与亲情。
四、戏剧张力的体现
通过紧凑的剧情、精巧的对话和强烈的情感对比,编剧李莉营造了巨大的戏剧张力。剧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场戏、每一次冲突都是在紧绷的情感和权力线索上进行的,使观众在紧张中感受到深刻的人性描绘。刘盈数次情感崩溃和吕雉的绝望反应,都通过细腻的对白和肢体动作表现出来,增强了戏剧感染力。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情感的重量,使观众仿佛置身于他们的内心世界,感受到那种压迫和震撼。例如,吕雉得知刘邦在戚懿的蛊惑下要废太子后,不得不迅速做出反应,遍访朝廷的功臣大员,恳求他们保全自己和儿子的地位。而在刘盈即位后,面对戚懿的求情和如意的威胁,吕雉的每一个决策都充满了紧张感和危机感。在对待戚懿和如意的问题上,吕雉与刘盈母子间的冲突不断激化,推动剧情高潮迭起。直至第五幕将这种矛盾推至顶点,此时如意已被鸩杀,戚懿在世间已无留恋,她拼死和吕后来了一次“双寡夜辩”。戚懿认为“政事,是男人的游戏;女人,是游戏累了可以畅饮的美酒”。而吕后则是皇帝身边的干将,她没有给皇帝带来温柔,只是陪皇帝“游戏”。吕雉听闻怒不可遏,她直接下令“将这个害我夫妻陌路,毁我母子亲情,用尽手段、使尽妖魅、觊觎皇位、败我全家的贱人,拖下去千刀万剐,变成猪!变成狗!变成畜生——”吕雉和戚懿的这场对话揭示了古代女性在权力斗争中的困境。她们必须在男性主导的政治环境中谋求生存和发展,尽管手段不同,但都面临巨大的压力和风险。当被逼目睹戚懿被制成人彘后,在一片雷电闪击中,刘盈也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天惨呼:“啊——”这一声呐喊不仅是刘盈心灵的崩溃,也是对全剧悲剧命运的最终呼应。
五、导演艺术与表演艺术的融合
除了李莉剧本本身的优秀,《大汉母子》的成功还在于导演艺术和表演艺术的完美融合。简洁却富有象征意义的布景设计以及演员们精湛的表演,将那个历史时代的氛围和人们的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纵观全剧,曼君导演在解读剧作的基础上,又通过二度创作对上党梆子《大汉母子》有了一番创新表达。如果说剧作思想提出了“想让人了解历史,莫若说是想让人认识人自己”,那么导演则用现代凝望视角,将其视为“历史人物心理剧”。
导演的二度创作,竭尽全力让吕雉、刘盈、戚懿的形象立体清晰可见,调动各项视觉和听觉创作手法,赋予该剧独特的舞台美学呈现。剧中导演用现代戏剧节奏结构此剧,甚至借鉴舞蹈的肢体语汇,夸张地放大人物情感。如第五幕“戚懿被制成人彘”,戚懿爱子惨死,身心遭受重创,在最后阶段当着吕后的面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吕雉恼羞成怒,命人将其变成畜生。导演让演员大幅度地舞起长水袖,身体数次猛烈颤抖,精神恍惚如同游魂一般,身体无力支撑两侧太监施加的沉重压力,只有机械式地移动。在行刑的最后一刻,导演让太监以从天而降的红绸将其包裹严紧,只露出头部,顷刻从半空中坠落而下,以一种大写意的方式完成了一位女子的受难过程。
陈素琴是一位备受肯定的上党梆子表演艺术家,曾获得“文华表演奖”、中国戏剧梅花奖以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的“主角奖”。此次饰演亦正亦邪的吕雉对于陈素琴的表演生涯是一次颇具里程碑意义的转变,以往陈素琴大多演绎的是看破红尘的陈圆圆、一心为民的西沟女儿申纪兰、舍小家保大家的太行娘亲等正面角色。关于演好人还是坏人,王志文曾说道:“演员和其他的标准不一样,我当然希望饰演有空间的这类角色,现在的好人被塑造成了非常单一的人,所以如果让我来选,只能二选一,从专业角度来说,演坏人更好玩,更有作为,也更有快感。”我想,陈素琴也是这么考虑的,演惯了正面角色的她,希望自己能完成一次华丽的转身。正是有了这份决心,我们看到台上的陈素琴将吕后从年轻时期的单纯到权力掌控后的冷酷,从母子亲密到最终的感情决裂层层递进地表演出来,特别是吕雉与刘盈之间的几场对手戏,无论是眼神的交流还是肢体语言的运用,都达到了高度的戏剧效果。此外,刘盈的饰演者李樊、戚懿的饰演者李丹、审食其的饰演者陈树涛、张简的饰演者郑法根都通过精湛的技艺,将角色演绎得生动形象,保证了剧作的成功。
当然,上党梆子《大汉母子》目前尚处于彩排阶段,还有上升空间。相信经过团队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努力,通过反复演出和不断打磨可以让作品更加完善,在不断精益求精的过程中,令这部作品站稳脚跟,传播开来,并留下深远的影响。
(作者系《中国戏剧》副主编、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