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抹浪花中窥视江河的底蕴 ——简说上党梆子《大汉母子》
2024-09-12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王芳
多年前,读过郭启宏先生的《传神史剧论》,自此念念不忘,每观新编历史剧,都会忍不住对照一番,但我从未提起,一直到现在看到上党梆子《大汉母子》,似乎可以用郭先生的观点来讨论历史剧的创作。
郭先生说:哲人所能做到的只是从不腐的流水中推想逝川,猜测源头,史剧作家所能做到的只是追寻浩浩乎行经波峰浪谷间的神韵,从一抹浪花间窥视江河的底蕴。
大汉王朝奠定之初,朝廷内一片血雨腥风,史册只载吕后初嫁时贤惠,刘邦称帝,吕后协助镇反叛、诛功臣、掌权柄,杀戚妃等事件,却不曾记载吕后为何会如此,即使吕后实行黄老之术,与民休息,为后来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基础,史书也不曾讲述之所以如此的缘由。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白,剧作家张开慧眼,如郭先生所说,从“浩浩乎行经波峰浪谷间”的“一抹浪花”中窥视到了一些历史及人性的奥秘。
也许,这一窥视,剧作家的心里也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当今的一个女剧作家对那个让人畏惧、让人头疼、让人敬佩、让人喜爱的吕雉的隔世理解。理解她经受的抛弃和背叛,理解她不得不在你死我亡的政治斗争中举起屠刀,理解她身体里流淌的对刘盈的母爱,理解她心中曾有的一片伊甸园和家的温暖,以致于她自己背负血腥和骂名,却也让百姓生息。于是《大汉母子》出炉。
在郭先生的理论中,传神史剧定义为:内容上熔铸剧作家的现代意识和主体意识,形式上则寻求“剧”的彻底解放,其精义有三:传历史之神、传人物之神、传作者之神。
《大汉母子》并未脱离历史原貌,吕后在成事前曾被刘邦抛弃,荣登后位,戚妃成为宠妃,吕后又遭遇情感背叛,太子风波起,吕后又得求助于名臣大儒,等等,都是历史真实,这一部分采取的是写真手法。在遵照史实的前提下,全剧又不止于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为了影射现实,而是在真实的历史中,追究前因后果,给出行动线的逻辑合理性。这是“传历史之神”。
此剧的重点在于“传人物之神”,这是传神史剧对于传统戏的超越之处。要写人,写人的内心,突破原有的框范,实现文学上的“向内转”,转到人的内在灵魂的冲突、搏斗、展现(马也语)。历史的空白之处提供了这种可能,于是我们看到,一场一场被抛弃和背叛的梦境,形成了吕后的心理依据,任何一个人都会在温情破灭后硬起心肠。于是我们看到戚妃利用刘邦的宠爱和刘盈的仁慈,倒逼着吕后成了一个失败者,失败于丈夫和儿子的形同陌路,可吕后不是一般女人,她早早地就掌握了权柄,那比男人更靠谱,很好,世界都背叛了我,我依然有生死之权,我不能人心所向,但可以让你灰飞烟灭。于是我们看到,吕后教刘盈帝王之术,可生性懦弱的刘盈却在目睹戚妃的惨状后抑郁离世,既然如此,吕后收起悲伤,临朝称制。吕后的每一步都是外界事件来推动的,不存在事前筹谋,她是从艰难自保成长为一个自觉的政治家,实现了一个女人的蜕变。于是我们还看到,戚妃掌握了柔弱这个女人的利器,在男权社会里搅风搅雨,但碰上吕后,结局是注定的。我们还看到,不得己毒杀刘如意,戚妃母子与吕后母子的结局形成了相关联的必然性,明明暗暗,隐隐约约,我们都知道了,哪有什么皇权大治,所有风光背后都是杀戮和伤害,有时候,身之陨灭并不可怕,诛心才可怕。
剧作家就是在这浪花中写人性人情,写出了真人活人来,如此,我们面对吕雉这两个字,便不再是平板的心狠手辣的形象,而是活生生的三维立体的人,如有温暖港湾,谁愿手执利器呀。她有泪有怨有怒有伤有爱,外界不能如她所愿,她就向内求,人,站到高处,心,求得恣意,求得精神的自由,求得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为理想和自由,终究落骂名、负重荷,隐入了历史中。
关汉卿写关公,“大江东去浪千叠……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无边浩叹,似乎在写关云长,又何尝不是关汉卿的歌哭怒骂?“谁敢毁我家,谁敢夺亲情,谁敢伤我儿,谁敢戳我心,定让她千刀万剐”“皇帝好做,这江山可不好坐哪”“自从那日杀戮后,执念默默十六年,宽忍国事尚无为,施政平和于民间,不为求原谅,不为装圣贤,不为祈福报,不为赎罪愆,为只为涤净鲜血,消泯仇恨,还我旧颜,赶赴黄泉,与儿再修母子缘”,这都是创作者的内在宇宙,是编剧、导演、主演们的真性情,由此,我们看到最后,吕后惦念的是剧初那一幕,是儿子最真的呼唤,创作者们都是女人,她们挑动了我们的柔肠,所有的杀戮、血腥、仁慈、温暖、仇恨都有了归处。
那一场最好的戏,是吕后绞杀戚妃。舞台上有最好的呈现,红光、白绸、水袖、骤死,带着剧烈的震撼,高台上还有一个刚烈的吕后和柔弱的刘盈。曼君导演把它叫做“惨烈美”,是,惨烈美,不如此无法消吕后的恨,不如此无法解释吕后母子的决裂,不如此无法展现宫廷的黑暗和无情。主创们用这种方式,以唯美的充满东方意境的惨烈,引导我们一起深思和审视历史、社会和人生。要知道,历史剧里总是有政治的尺度——是与非,有道德的尺度——善与恶,最终都要演化为艺术和审美的尺度——美与丑。这是“传作者之神”。
好的作品一定是多元的。我似乎在《大汉母子》中窥视到莎士比亚《麦克白》的痕迹。莎翁让剧中人不停地深思、反省、剖析内心,这种剖析让我们理解了人物,也增加了悲剧的深度。莎翁的人物都是在自身欲望驱使下,一步步走向既定结局的,此剧中吕后是,戚妃也是。她们和麦克白一样,都具有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的双重审美特质。莎翁批判着欲望导致的毁灭,而《大汉母子》中的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呢?
正是基于传神史剧的兴趣,我更看重吕后与戚妃对峙那一场戏,她们在刚与柔、强与弱、光明与黑暗、欲望与权谋之间转换,胜利的也是失败者,失败者也是有力量的,她们的台词在激烈在交锋,她们的潜台词也在交锋,真是过瘾。
在此意义上讲,上党梆子《大汉母子》真是奉献了一部好戏,在很长的时间段内,极少见的一部具有批判意识、历史深度和审美特质的好戏。对编剧李莉来讲,它超越了自己的《成败萧何》;对导演张曼君来讲,它在所有已经成功的现代戏基础上,开掘出新思路新变化,呈现出公众期待已久的历史剧品质;对主演陈素琴来讲,它超越了她自己的《太行娘亲》。
晋城市上党梆子剧院还借此剧带出了三组青年演员,整体素质都得到了提高,且在音乐上有所斩获,这真是极好的。
确实是在一朵浪花中窥视到江河的底蕴。
(作者系《映像》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