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梨园艺名:折射旧时代艺人喜与悲
2015-01-23 发表|来源:山西晚报|作者:郭志英
梆子戏前辈艺人流传着这样一首歌:前面挂起“一盏灯”,后面跟来“三盏灯”,“一阵风”吹灭“三盏灯”,方才露出“满天星”;“满天星”正眨眼睛,不防顾闪上“月亮生”,“月亮生”正在微光照,“云遮月”一来罩天空,紧接着就是“天明亮”,大睁两眼进了京。
歌中提到的“一盏灯”“三盏灯”“一阵风”“满天星”“月亮生”“云遮月”“天明亮”等,都是早年蜚声一时的艺伶。这些争鲜斗艳的艺名,多是喜欢他们的戏迷起的。
许多艺人都有艺名,而且知名度盖过了真名。比如说“一个果子一颗桃”。果是丁果仙。桃是筱桂桃,而筱桂桃的本名杨丹卿反倒不大为人所知。
省戏剧家协会的刘涛和山西省戏剧研究会的王培宾特别钟爱梆子戏,他们对山西地方戏曲演员的艺名颇有研究,一说起来,如数家珍。他们说,艺人过去都有艺名,新中国成立后,其社会地位逐渐提高,登台演出或者宣传时用的都是真名。
艺名是旧社会唱戏的艺人在社会中的代表符号和象征,艺名的来源有多方面的因素,或褒或贬的含义,折射出了艺人们在那个时代的悲与喜。
1 一旦挂红就有了光彩的艺名
清朝中期,戏曲开始了“花部”(即梆子戏)和“雅部”(即昆曲)之争,山西民间赛戏之风也日趋灸热。大村镇往往同时邀两三个戏班唱戏,以至出现了“连二舞台”“连三舞台”“品字舞台”之类的戏台布局。赛戏的时候,如果其中一班唱“红”了,村社就给他们送猪送羊,以示犒赏。如果某个青年演员唱“红”了,观众就会当场给他鸣炮奏乐、披红挂彩,这叫“挂红”。往往还会根据他们的年龄或演出的地点送一个光彩的艺名,比如“尧庙红”(在尧庙唱戏挂的红)等。演员一旦“挂红”,声誉倍增,而观众对他的要求和期望也就更高更大了。
梨园行竞争激烈,一个戏班推不出个名角,是难以为继的。至民国时期,各个班社都在拼命培养自己的“招牌”弟子,弟子成名后,艺名便终身不改了。艺名往往伴随他们一辈子,和他们的绝活形影不离,比如民间都这样说,三儿生的出汗功、毛毛旦的呀呀腔、天贵旦的嗨嗨腔、十炉香的垛板体、翎翎生的翎子功、彦章黑的崩头皱纹功、自来香的跷子功、油糕旦的叠衣功、万人迷的水袖功、红梅旦的喷火功、有福旦的椅子功等,都让人过耳不忘。
2 13岁唱红,“十三旦”艺名不胫而走
“十一生、十二红、十三旦、十三红、九岁红”等名角的艺名,都是根据他们学艺或唱红时的年龄起的。
自幼开始学北路梆子的“十三旦”,原名侯俊山(洪洞人),在太原喜字科班学戏。13岁扛正梁,成为名噪一时的红角,“十三旦”的艺名不胫而走。后来,他常去宫廷为帝后献艺,深得西太后慈禧和光绪的赏识,被赐黄马褂,赏六品顶戴。他首创而唱红的《小放牛》取材于晋北等地,不仅平民百姓喜欢,而且帝后及王公大臣们也交口称赞,清大学士徐桐麟曾赞誉“状元三年一个,十三旦盖世无双”。
因为9岁唱北路梆子出名的高玉贵被称为“九岁红”。他自幼跟着舅父“九条龙”学艺。他的爷爷“茭杆红”、外祖父“绛州旦”、父亲“灵芝草”曾在北京搭班唱戏,进过紫禁城。五人在北京素有山西梆子“五仙”之称。
有这样艺名的艺人们,什么时候进入的梨园行,以及他们成名于何时,一看艺名就知道答案了。
3 八百黑、千二红,因日薪年薪而得名
“挣多少钱,就送你多少身价的名儿”,用挣银数给艺人取艺名的也层出不穷。七百黑、八百黑、九百黑、一千红、千二红等艺名都有这个意思。其中,八百黑、一千红和千二红很有代表性。
八百黑(梆子戏称花脸为黑),生卒年代不详,名秋瑞,不知姓什么,北路梆子演员。清咸丰至光绪年间,演戏走红,因日薪八百文,便得了“八百黑”的艺名。八百黑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是当时最负盛誉的花脸演员,新秀们争相仿效,竟起“赛八百”“亚八百”之类的艺名,都以八百黑作为自己的榜样。他所擅长的剧目《访白袍》之尉迟恭,《鸡架山》之程咬金,《捉放曹》之曹操等角色,后来学的人都没有超过他。民谣说“黑是八百黑,艺高天地一。立架(身段)又背刀,扮成活曹操”。八百黑见多识广,遇事不慌不忙。有一次,在《下河东》中饰欧阳芳,他登高射箭传书,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台下观众哗然,他随口编唱新词:“本相人老血气衰,上了将台(我)摔下来。二次再把将台上,鼓板师傅打起来。”观众为之折服,一度传为佳话。
一千红和千二红都是蒲州(今永济)人。一千红,本名王西云,凭自己的金嗓子,走遍天下,满年包份(报酬)不下一千吊,因此得艺名“一千红”。他最拿手的是唱功戏,《南阳关》《铁冠图》《卖华山》等经典剧目时常爆棚。千二红打小在戏班学戏,满口蒲音,曾在当地上堡大兴园挂头牌须生,是影响较大的名伶。一年包银(报酬)高达1200两,艺名“千二红”由此传开。
有多少本事挣多少钱,这是由市场和观众说了算的,所以这个时候,艺名是最有说服力的。
4 说书红、水上漂、云遮月艺名叫得响,全靠绝活赚口碑
“说书红、一声雷、狮子黑、排场红、水上漂、要命旦、翎翎生、草上飞、两股风”等,这些形象的艺名都是根据他们的艺术表演风格及特殊技艺而起的。
说书红,本名高文翰,中路梆子演员,榆次人,幼年丧父,随母亲迁居太谷。说书红从小酷爱戏剧,村里一来唱戏的必去看,这在当时的娃娃中是不多见的。为此受到继父虐待,后不堪忍受,11岁从太谷逃到太原“济生馆”太平班学戏。14岁登台演出《斩黄袍》,名扬并州。没多久,被土匪劫持到口外,强迫加入张家口戏班,不久声震山城,观众赠艺名“棒槌红”。谁知演出繁重,又赶上“倒仓”期,在一次演出中遭受风寒,嗓口失音,一只耳朵也因误诊致残。班主见他没有了利用价值,一驱了之。16岁的他克服困难,坚持学艺,数九寒天,面壁“呵冰求音”,终于自创出一种声情饱满,亦唱亦说,叙事明白,清晰流畅的唱念风格。一年后重新登台,受到晋中一带观众的喜爱,被誉为“说书红”。
北路梆子名家王玉山的艺名“水上漂”已为大多数人熟知。王玉山13岁时被以十五千文卖身到五台高洪口张环娃娃班,跟随师父年老五学小旦。后来,他不堪打骂逃到代县,转拜“买卖红(宋成名)”为师,用心学艺。出师后一举成名,人称“二明旦”。接着又在崞县郭德胜班演出,与名坤角“银福鱼”同台,银福鱼演正旦。几个月后,银福鱼产子停演,王玉山立即顶补,正旦、小旦都能演,成为班内第一红人。他总结台步要领:快步要碎、慢步保平、蹑步要轻,全身一阵风,走动如云飞,似水漂。所以,观众又称他为“水上漂”,在晋北和京绥一线很有名气。有人说,“五台出了两件宝,阎锡山和水上漂。宁叫阎锡山不坐了,不叫水上漂不唱了!”“云遮月”是北路梆子艺人刘德荣的艺名,其来历也很有趣。刘德荣家境贫困,与兄德仁、得堂相依为命,靠吃糠菜度日。清光绪五年(1879),长兄德仁以20吊铜钱将德堂、德荣卖到五台县豆村白步云戏班学艺。德荣旦角演得好,跟随蒲籍名伶孟昭华学了6年,嗓音甜润,初唱时纤细柔婉,如薄云遮月,继而越唱越亮,韵味无穷,观众送他“云遮月”的艺名。清光绪十五年,与忻州名角“一枝梅(孙竹安)”“马卜雒红(张国田)”等同台献艺。孙竹安收刘德荣为弟子,亲传《芦花河》《东宫扫雪》《双官诰》《假金牌》四剧,云遮月的名气更大了。这一年,他在定襄受禄村演《九件衣》,观众如潮,挤死一位老者,又得艺名“要命旦”。
5 碗托儿旦、买卖旦,一听就下过海
有一类艺名和过去自己或家人从事过的职业、行当有很大关系,“灌肠红、骆驼红、草纸黑、碗托儿旦、买卖旦、茶叶红”等,这些带有明显职业色彩的艺名,体现了他们从前谋生的不易。
清徐人王春元的艺名叫碗托儿旦,又称天贵旦,中路梆子演员。因过继给姑父王大中为子,改姓王。小时候常跟叔父王二牛推车赶集,叫卖荞面“碗托儿”,谁知他偏成戏痴,买卖的空当也要钻进旁边的戏场看戏,叔父瞧他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只好送他去小梨园学艺,攻正旦。11岁初成名时,人们唤他“碗托儿旦”。苦学几年后,他练出一种真假嗓结合、起伏跌宕、刚柔相济的“嗨嗨腔”。《汾河湾》《采桑》《武家坡》等戏很有市场,名戏班争相邀约。有时他演到中间来了兴致,便与观众边唱边说,台上台下,狂欢不止。蒲州名伶“万人迷”曾在《断桥》中演唱“十不该”声名遐迩。当遇上碗托儿旦,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次,两人在太原赤桥村唱对台,万人迷以“十不该”频获掌声,碗托儿旦一口气唱了二十个“不该”,将“万人迷”观众拉去大半。“碗托儿旦”一时名动并州。
“买卖旦(本名范延怀)”原本是生意人,半路下海,拜过“十七生”为过门师父,因此得此艺名,擅演的戏有《乾坤带》《三上轿》等,嗓音虽不甚高,音色却好,在戏班也是挂头牌的。上党落子表演艺术家“放羊孩”,少年时家境贫寒,给人放羊,故得此名。
6 秃红、玉石娃娃,一丑一俊都扬名
“秃红、秃丑、一撮毛、大嘴丑、玉石娃娃、瓜子仁仁、斜眼黑”,这些好听或难听的艺名来自于个人的形象特点。其中名气较大的是两位蒲州(今永济)人—“秃红”和“玉石娃娃”。秃红原名不得而知,演须生带劲,擅演“三国戏”。身材高大,方方正正,不留头发,不梳辫子,故有艺名“秃红”。“玉石娃娃”赵双林演正旦,肤色白净,鸭蛋形脸,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扮相俏丽,身段漂亮,十分可人,顾得此艺名。“盖天红、抓心旦、睡不着、十里麻、浪倒旗杆”等艺名体现了艺人们表演的艺术魅力。盖天红(本名王步云)每次出台弯腰致意,一声高吼,满座悄然,“一句定太平”赢得了艺名“盖天红”。后来,他和毛毛旦、三儿生在上海百代公司灌了唱片,给晋剧留下了宝贵资料。
7 艺名或雅或俗,艺人绝技在身
在中路梆子中演花脸的蒲州人尚云峰,与“三盏灯(本名郭坤)”携手共创太谷坤梨园。因为扮演屠户刘彪活灵活现,得艺名“二八黑”。他出演的《明公断》《打渔杀家》等戏很有名。从艺50年,有“三盏灯的走,二八黑的吼”之誉。当时中路净角均以学唱二八黑乱弹为荣,曾出现“十个花脸九二八”之风,被尊为“中路花脸一杆旗”。
晋剧名丑宋茂林,擅长用眉毛表达人物内心思想感情,眉毛上下能浮动两寸(据传),艺名眉毛丑。蒲剧艺人玻璃脆因唱腔清脆得名。
还有以雅化的形象而得艺名的,像“果子红、小电灯、水仙花、红菊花、白牡丹、灵芝草”等艺名都是很雅的。晋剧须生表演艺术家丁果仙十七八岁即享有盛名,故有“果子红”的美誉。北路梆子表演艺术家贾桂林,因表演声情并茂,善用面部表情刻画人物,尤其眼睛漂亮,大而有神,故名“小电灯”。
还有一类艺名,如猪嘴丑、牛头黑、顺腿流、夜壶丑、灰渣老五等,就有些欠雅了。然而,名虽粗俗,可艺人却个个身怀绝技。
这些形形色色的艺名,或雅或俗,称之上口,呼之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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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戏不敢提真名
旧社会的戏曲艺人社会地位极其低贱,被视为下九流的职业。为避免给家人、子女以及亲属带来麻烦,多数艺人们隐姓埋名以艺名在戏班学艺。
清末民国初年,山西梆子名伶郭宝臣红遍北京城,其艺名叫元儿红。据考证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宝臣,而是郭栋臣,清同治九年弃商学艺后,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他自感堕入贱业,遂改名宝臣,且常用艺名,不加姓氏。他曾外出二十年不写家信,常着黑色衣服,终身不照相、不录音、不传徒,也不让子孙再习此业,可见这位绝代名伶的内心之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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