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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戏台烟雨中

2016-01-20 发表|来源:山西日报|作者:边云芳

年少时,村里唱戏,我们早早地就挎着小板凳坐在戏台前,等着锣鼓钗钵或者咿咿呀呀的二胡声响起。村里有一座庙,庙是我们的小学校。一年两场戏,正月里一场,秋收前一场,两场戏正好在寒暑假。庙里的戏台小,庙院也小,看戏的人多,常常就挤满了。尤其夏天那一场,庙院的墙上都骑满了爱热闹的孩子。

过节似的,邻村上下,男女老少,挈妇携雏,赶将过来,往往人看人,大人笑,小孩叫,红火了的。那时候爱看戏,自己村里唱戏看,邻村唱戏也跑着去看,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诱惑。我家邻居一家人都是唱戏的,夫妻儿子女儿媳妇都唱,有时演《秦香莲》就是他们一家人演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秦香莲跪在那儿讨要爱情的可怜姿态,那悲伤的表情、那幽怨的唱腔、那无可奈何的哀愤,使我对邻居一家人充满了神秘。我那时以为人家并不种地,只是唱戏。

早早地坐在台下第一排,等着大幕拉开,对暗红色幕布遮蔽的幕后有了种种幻想,不晓得那唱戏的人是从哪里上到台上的,也不晓得他们在后台是怎样化妆的。戏台呈给我的是一场完整的故事演绎,精彩,暗淡,兴奋,伤感,直至曲终人散、帘幕卷起。每次,我都有一种冲动,想要从侧面上到台上看看后台里面是怎样一个世界,想要看看那头戴翎羽脚踏马靴神气十足的演员是怎样从后台走到前台的,但每次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压回去了,安静沉默地将一整出戏看完,然后静静地回味,直到戏场里空空荡荡了,我仍旧看着戏台上收拾行头搬动桌椅的人走来走去。那时候,乡村戏台,好像是立于我精神世界的一面窗户。

我从这扇窗户里,看人世的悲欢离合上演。

后来,渐渐地不再看戏,偶尔看一场,亦是坐在剧院里,觉得人世悲喜亦是身边平常事,不在戏剧里。

多年以后,我又行走在乡村,寻找古戏台,寻找古戏台掩藏过的花容月貌、流淌过的人间爱恨。

初夏时节,走进朔州南榆林乡寺台村。戏台在村北,周围无村民房屋,也无院墙,感觉孤零零的。戏台前杂草乱生、野花盛开,倒是有着乡野无序的蓬勃趣味。在寺台村,北魏年间建过一座寺庙,叫栖云寺,戏台为栖云寺内的建筑。栖云寺有许多美丽的传说,但现已不存,仅留戏台。戏台坐南向北,石砌台基,面宽三间,进深三间,卷棚硬山顶,台内梁枋彩绘依稀可见。

可能是久未唱戏的缘故,戏台看上去有点落寞,硬山棚顶瓦当间密密地长满了青草,像隆起一帘绿色的帷幕,在晴好的蓝天下摇着荒芜的风情,像我年少时看过的唱戏情景,其实在乡间已渐行渐远了。

记得年少时,邻村唱《算粮登殿》,我步行五里多路,怀着喜悦的心情和女伴相跟着去看戏。“王宝钏离寒窑自思自想,十八载真好似大梦一场,我只说夫妻见面无指望,武家坡昨日回来薛平郎……”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等待丈夫归来,如花美貌变青丝染霜,那如泣如诉的唱腔,直把人看得泪水涟涟,心里难过。大秧歌戏《泥窑》,看过好多次,每次都让人忍俊不禁。西汉末年,刘秀逃难,途经朔州,路遇一对兄妹将其藏到烧砖的窑里,避过了王莽的追杀。这出小戏为村人所熟悉、喜爱,经久不衰。乡村的戏场,有烟火,有尘土,有喧杂,有热闹,有细密的心思,有看戏角的心动,有沉到戏里的单纯。总觉得,戏要唱到乡村,方有戏的味道,那味道有点土、有点俗,甚至有点粗糙,但又是那样魅惑人。下午的场子没有灯光的粉饰,就那样白花花地红脸、黑脸、白脸端出,靴子一蹬、嗓子一吼,开唱,戏服陈旧到一块脏斑都看得清楚;若是打戏,戏台上的尘土都荡起来了,并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不好,反觉得生龙活虎的有意思有看头。那样的戏场,再会回来?即便回来,我也可能没有了年少时看戏的心境了。生活,有多少悲伤与苦难、有多少快乐与幸福都比戏台上的戏更为真实与酷烈。

朱庄村的戏台为清朝创建,风雨中摇晃着残破的身影,泥土剥落的尘埃中,几株杂树在戏台上疯长着青绿,掩映着古旧的褐色的椽梁斗拱,苍然,寂寥,落寞中一缕生趣。斑驳的墙壁上刻有“演出记”字样,长袍水袖的繁华似有隐现。乡村的戏台有着相同的面貌,是一个村落的中心,闲话,相谈,嬉笑,走亲,访朋,菜价,收成,在这里积聚、流动、飞散,是倾听和抚慰,是停歇和欢闹,是流言和窃语。

而无论如何,旧日时光终究过去了。

有几年,爱人的村子里连着唱戏,夏天,地里庄稼锄过,而秋收还未到来,在这样一个相对的农闲时节,村里就有一场戏要演出。往往从外地请来剧团,或晋剧,或二人台,或豫剧,或者是我们当地的大秧歌剧团,连着四五天,仿佛过节似的。我和爱人便从城里回到乡下看唱戏,每每要等到那大戏已经开演了,或者演过大半了,我们才相跟着慢悠悠地过来,远远地望一眼戏台,不知唱的什么;似乎也不关心唱戏的事儿,而是看看坐着的站着的看戏的人。这时,有村人就会回转头来,问,三虎和媳妇回来看唱了,不忙哇?嗯,不忙,回来会儿,看看红火。于是,各看各个的。不待戏散我们便离开了,从戏场里买点瓜果零食,欢欢喜喜算是了了一桩回村看唱的心事。

成年后在乡村看戏,只是一个仪式,不似我年少时,看戏就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戏台前看,看得仔细,看得认真,看得入迷,看得泪眼模糊,看得义愤填膺,看得怅然若失,而且有诸多神秘和想象;后来,我弄明白了戏台幕后的化妆、候场、转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对戏曲这一行当更是心生诸多敬意。

我回到了年少时生活过的村庄,看望那座庙宇——曾经上小学的学校。学校早已搬走,庙宇经过重修,有了气象,但原来的戏台拆除了,改为南门。院内有一株老榆树,另外一株大概枯死了。读过书的正房恢复为正殿,供奉观音菩萨。正殿前是月台,小时候,我们就坐在月台上看戏,觉得月台高高的、戏台远远的,望也望不到。冬天时,戏台上堆满了我们从地里拾回的玉米茬子,给教室里烧火用,正月里要唱戏了,就把玉米茬子倒出来。看戏的人多了,有两年戏台换了地方,是临时搭起来的帆布篷子,坐在下面看戏,甚觉萧瑟飘零。

后来我们家搬离农村,也不知邻居一家是否还在唱戏。村中许多人和事都不晓得了,偶尔听长辈说起,也懒得关心和过问。多少年,那些绵长的乡愁消失得无影无踪,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好像唯有古庙和戏台。而今天,当我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当我从一座戏台看到另一座戏台,我明白了,那些乡愁不是消失了,而是隐藏了,隐藏在古庙一炷香的袅袅升起里、隐藏在古戏台一阕唱词的婉转流离里、隐藏在我多少年不曾忘却不曾磨灭的记忆里。

大莲花村,南磨石村,三泉村,寺台村,高家庄,后村,丰予村,张家嘴,高庄,上石竭峪,小涂皋,东孙家嘴,这些村庄的戏台,在文物普查中被记载为乐楼。古代唱戏,源于祭祀神灵,那么,乐楼就和庙宇就同处一院。戏台的台口面向正殿,正殿内的神灵和人沉湎于看戏的快乐中,神将福祉降于人类。

乐楼高雅闲适,诗意盎然。想一想,在塞北苍苍茫茫的乡间,黄土漫道,尘埃飞扬,游牧阔野和农耕文明的碰撞与杂糅中,忽地有一座乐楼典雅别致地出现了,莲步娉婷、袅娜万种的角儿,在乐楼上顾盼生辉、明眸善睐、一步三回首地余音绕梁,这是怎样的一种人间欢愉和刻骨相思?

我愿意走下去,走在时光与风物相互纠缠的相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