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戏曲
2016-11-05 发表|来源:光明日报|作者:叶小钢【名人纪事】
说越剧是才子佳人戏,也不尽然。我父亲叶纯之曾为九江市越剧团创演的越剧《林启容》作曲。20世纪50年代他挈妇将雏从香港奉指令回国,却不被信任,无法施展抱负。我姑妈叶露茜给他介绍了这份“公差”,父亲喜不自胜。虽然父亲对越剧不熟悉,但他好学,夜以继日研习兼创作。
林启容是清代太平军首领,死后被追封为勤王。在民间传说中,林启容长相鄙俗。我没见到父亲的这部戏演出。但一直纳闷善演才子佳人的越剧怎会演武生戏。后来猜想,九江越剧团也许是武生出色,如湖北京剧院,朱世慧不光是院长,更重要的是名角儿,所以常演看家“丑角”戏。九江越剧团的《林启容》造型很帅,符合“农民起义军”的正面形象。演出很成功,九江越剧团很满意,叶露茜面上也颇有光彩。
父亲为排练,还专门去了九江越剧团指导,还去景德镇买了一套“万寿无疆”瓷器带回上海。“万寿无疆”就是现在北海“仿膳”用的那种宫廷式明黄灿灿的餐具,轻击如磬。在60年代这是稀罕物,家里来客无不啧啧称奇。
写了越剧音乐后,父亲对戏曲上了瘾。他常说:“戏曲音乐学问大,有搞头!”我家邻居商周是上海著名的沪剧导演,我们两家很投缘。在商导演“撺掇”下,父亲还去工人文化宫导演了一场沪剧《王魁负桂英》。该戏出自明代传奇《焚香纪》,晋剧叫《打神告庙》,川剧名《情探》,是一出很吃水袖功的折子戏。越剧《情探》里敫桂英的“弦下调”是傅全香的代表作。晋剧与越剧敫桂英是自缢而死的,沪剧里却是赴水而亡。
我记不清父亲导的沪剧《王魁负桂英》是如何结局,我记得去看过父亲排练,他正在给演王魁的男演员说戏:“侬勿要觉得自己卖相好(上海话,长得帅),就老抢戏!”
首演在上海卢湾区工人俱乐部举行,敫桂英演得凄厉幽怨,王魁开场时倒着碎步上台,背对观众悠悠然唱到:“更阑静,夜色哀,明月如水浸楼台。”只见他一甩长袖,再一转身亮相,“亢才”!潘安般的俊美,赢得满堂彩!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只见他傻乎乎张嘴笑着,像个孩子。
以前越剧和沪剧在上海群众基础颇佳,很接地气。在我眼里,沪剧没有越剧迷人。越剧演员里,除袁雪芬是长脸形,“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刚流到嘴边”,其余一个个都很漂亮。从音乐到表演,沪剧有股无法形容的市井气,哪怕名家王盘升、邵斌孙、杨飞飞,赵春芳,有点像隔壁人家的“老娘舅”或“过房娘”,也有的演员市民气很重,像弄堂里拎痰盂倒马桶的“大脚娘姨”,一点儿神秘感也没有。丁是娥活脱脱是个“阿庆嫂”,在《罗汉钱》里精明又潇洒;石筱英的“阿必大”也是把绝活儿,她常演老太婆,有点儿像电影界“东方第一老太”吴茵,“老结棍呃”(上海话“很厉害”),翩翩少年很难说会喜欢。
沪剧音乐相对简单些,渊源来自浦东本帮东乡调,清末形成上海滩簧,后变成小型舞台剧“申曲”,1941年正式改为“沪剧”。主要有长腔长板、三角板、赋子板、滴笃板加上杭嘉湖民歌和宁波、苏州滩簧等,易唱易学,人人都能哼几段。沪剧什么都敢演,古今中外,上天入地,毫无顾忌。我看过商周导演的沪剧《茶花女》,剧团当家大青衣饰演维奥丽塔,只见她扮相恶俗,用上海话在台上贼忒兮兮地说:“哎哟展呃,嘎美丽呃玫瑰花”!能把人乐死。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父亲作曲的越剧《林启容》节目单和乐谱手稿在文革中被焚之一炬,“万寿无疆”也被砸得粉碎。印象中《林启容》的节目单是明黄色镶嵌紫色花纹,很精美。总谱是九江越剧团油印的,因为是民族乐队,配器很多行,用简谱写的。越剧《林启荣》给我留下的印象只剩节目单、总谱和闪着釉光的“万寿无疆”。
四十年后,我作为文化部“精品工程”的评委去江西。观剧间隙,我在景德镇窜来逛去,终于也买到一套“万寿无疆”扛回车上。凝望亮丽珐琅般的瓷盘碗盏,我想起当年父亲渴鹿奔泉般来到九江,还有他与越剧一段美好而又短暂的姻缘,不胜唏嘘。
(作者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