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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戏曲

2018-12-26 发表|来源:山西日报|作者:张俊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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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把文艺作品誉为精神食粮,也就是说它是排在温饱之后的生活必需品。这话太有点“高大上”了,其实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日复一日不过是在生存,离“生活”这个词还有很远的距离。生存是什么?就是吃饭、睡觉、传宗接代,而“生活”就有了享受、满足、恬淡和闲适的意味。自古人就有三六九等之分,社会结构像金字塔一样,那些精英贤达位居金字塔的顶端,他们的精神食粮是琴、是棋、是书画艺术,但对于金字塔底部的大多数人来说,能吃饱穿暖就是一种满足。一代又一代繁衍下来,这一群人的精神世界便变得有点儿匮乏和荒凉。这时候,戏曲产生了,因为它最具雅俗共赏的特点,所以一下子就填补了空白、弥补了缺失,成为普通大众最易消化的精神食粮。

不错!戏曲好就好在它是大众的,不是小众的,上至皇族权贵、下至山野村夫都能被它吸引,并为之痴迷。

我出生的地方荒芜偏远,但戏曲对它的渗透,如雨润禾苗一样,并无遗漏。很小的时候我便被大人抱着、扛着去大队或者公社去看戏(小山村里连个搭戏台的平地都没有),但我记得,那时我家窑洞的窗户上方已经装了那种方木匣子一样的喇叭,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母亲早早收拾停当了,就会脱鞋上炕,然后踩在窗台上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因为喇叭挂在屋外),踮着脚听戏,那时母亲不到30岁,梳着两条大辫子,她身形颀长,站在窗台上听唱戏的姿势很是动人。我和哥哥一脸艳羡,站在土炕上仰着脖子央求母亲:“让我也听一会儿,让我也听一会儿……”母亲总是嫌我们搅了她的兴致,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朝我们摆手:“豆大的小人儿能听懂个甚?!”

多年后我终于知道,母亲当年听得津津有味的,不过是上党落子的折子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比起“京评越豫黄”来,上党落子应该说是寒门小户,但它被当地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就因为它的腔调高亢嘹亮、悠扬流畅,正好和上党地区民众憨直不羁的性格毫无二致,所以做到了相融、互补。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戏曲对于老百姓,那是要命的重要。一般的精神食粮,总有吃厌、吃腻的时候,这好比我们看书、看电影一样,看过一回后,就再没有看第二回的兴趣了。但看戏就不一样,特别是普通老百姓看戏,一出戏瞧它几十回也不觉得腻烦,那一腔一调都熟悉,那戏文也早就烂熟于心了,唱到高潮处,台上唱,台下的人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唱。说到底,老百姓看戏,不为新鲜,只图过瘾。

过去戏班子进村唱戏,演员都是吃派饭的,晚上卸了装后,演员洗漱了,也到老百姓家里睡觉,家里如有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三两日就和戏班子里的演员混熟了,因此就成了朋友、结了干亲。我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子和戏班子里的演员结拜了干姊妹,戏班子走的时候,干爹、干娘万般不舍,还把家里积攒了半年的一口袋花生全部给了干女儿,谁知这一去就再无消息,后来也不曾再见过。我无意指责那个女演员,毕竟干的那一行就是走乡串村、居无定所的,在这里讲这个故事,只是想说乡人对戏曲的看重、对戏曲演员的那种喜爱,当真是入心入骨的。

但数百年走下来,戏曲的路还是越来越逼仄了,所有的戏剧无非两个主题,一个是奸臣害忠良,另一个是公子小姐拜花堂。我曾经想过,戏曲对于金字塔底层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情感的宣泄,那些“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情节,毕竟可以让这些卑微的人在戏里圆一回自己的梦。才子佳人即便再坎坷也会走到一块的,奸臣谋害忠良,到戏结尾时,忠良总能得到安抚、奸臣也必得惩戒。戏不这样唱,似乎便不能大快人心!

如今,戏台仍在,台上仍有演出,演新戏、演老戏或老戏新演,但戏台下的光景却很是恓惶了,戏曲曾带给人的那种享受和欢乐早荡然无存了。

时代的潮汐、时间的迷雾,将老宅、古建、梨园名伶、民间匠人……一点一点淹没,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我们惊奇地发现所有的文化已变成了快餐消费;特别是东西方文化相遇之后,在某些方面可以交融、互补,而某些方面则完全是对立的、冲突的,几个回合下来,我们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就像节日里开在夜空的烟花一样,骤然从绚烂走向衰微。

单就戏曲来说,如何振兴和弘扬,已经举步维艰了,这远不止是培养演员、培养观众那么简单。章诒和在《伶人往事》里有这样两段描写梨园名伶——尚小云的文字:“夏天演出,无论多热,他只是前后胸、腋下的衣服有点湿,脸上无汗。等到演完了戏、卸了装,这一身汗才‘哗’地下来。功夫,绝对功夫!尚小云把汗都摄含在体内,什么时候松弛了,才叫它排出体外。否则,舞台形象能好看吗?”

“尚小云没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爱喝好茶,还讲究吃……但一到有戏时,为了保护嗓子,零食就不吃了,吃饭也不沾荤腥、也不吃酸辣等刺激性的东西,完全吃蔬菜。逢有戏时,尚小云一般是上午十点起床,十二点吃午饭,饭后溜达溜达,下午二点又睡,四点半起来,喝点茶,就一声不吭地保养精神。平时他那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无论是谁、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理睬,一心想着晚上的演出。”

这样的演员我们现在还能培养得出吗?时势造英雄,过去家里人送孩子去唱戏,那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不得已而为之。人总是在无路可走时,才能闯出最好的出路。现如今,孩子三岁就上幼儿园了,学习再不好也能混到初中毕业吧?然后去学汽修、学美容美发,终归不会呆在家里吃闲饭了,谁还思谋往戏班子里钻?吃苦不说,过了学戏的最佳年龄,那骨头茬已经硬得开不了了。

走笔至此,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的一次偶遇。

应该是2014年的秋天吧,我在南陌村采访,碰到一个小男孩,大概十来岁吧,长得英气俊秀,我们在他的小屋里见到了他用硬纸褙、报纸、塑料泡沫等做的武旦帽、凤冠,很是像模像样的,他睡觉的床头还放着一根马鞭。我很是惊奇,怂恿他给我们来了几个扮相,并急速用手机拍了下来。当时只有小男孩的奶奶在场,相对于我们的惊奇,奶奶却很是不屑,她说作孽呀,家里出了这么个孩子,不好好读书,就一天琢磨着唱戏,一到礼拜天或假期就窝在家里做戏曲道具,家里的窗帘和床单看不好,就会被他偷偷剪掉做了戏服!面对老人的抱怨,我们无言以对,毕竟读书上大学是村里祖祖辈辈人的心愿,走大路远比走小路顺畅一些。

相对培养观众来说,培养演员还比较简单一些,毕竟这算一个职业,有钱可赚;要知道,观众看戏那纯粹是为了消遣。当今社会,浮躁喧嚣,人人围着金钱奔忙,精神食粮也越来越趋于快餐、速食,因此,微电影以及各种娱乐段子便应运而生了。看戏是一种慢板生活,似乎只有离退休的老年人才愿意静下心来,不急不躁地细细品味这风味独特的文化盛宴。

再好的剧种如果没有戏班子,便会成为标本;再优秀的演员,如果没了观众,就会成为一种摆设,所以,培养演员和培养观众必须得双管齐下、同时起步。而面对这困难重重,其从业者也只能在背弃与继承、遗忘与记忆之间寻求折中之策、苟且之法。

每至深夜忆及小时候看戏的情景,手起笔落间总有余韵未尽的怅然,竟和窗外的月色一样,挥之不去。

微风送来悠悠的胡琴声,接着是一个女子忧郁的歌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我这里听得耳热,她那边唱得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