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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

2020-09-30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牛俊卿

长大后,才知道,奶奶的父亲叫车春保,是民国时期上党梆子红极一时的人物,《上党戏曲史》里有他的传记。他唱的是大花脸,据说,他的嗓子特别洪亮,唱戏的时候,40里长河有回音。那时候,上党梆子的主基调是高亢激越的,有名的多是花脸。旦角往往都是男人扮演,并不占据主要地位。他的弟弟叫车秋保。据说,唱戏唱得不会说话了。只能以唱戏腔说话。有一回,他去放牛。牛失足掉到了沟里。他跑回来急着跟大伙求救:“牛……牛……”大伙儿着急地问:“牛怎么了?”他还是说:“牛……牛……”此时有人赶紧说:“别说了,快唱!”他才用花脸唱腔唱道:“牛——掉到——沟里了——”大家才赶紧跟他去救牛回来。

奶奶曾经告诉我,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墓地。风水先生在西山看了一块地,却是我家的。于是两家商量,让奶奶嫁给我的爷爷,我家让出一穴地,安葬她的父亲。西山这块墓地,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安葬于此,占了一个偏位,只安葬了一辈人,孤孤零零的一座坟。紧挨着的就是他们的亲家,却占了主位,陆陆续续进了三辈人,人丁兴旺。反倒显得好像是我的曾祖父的墓地是人家让出来了一小块。每年上坟的时候,站于高岗上的萋萋芳草之间,远望群山,总是引起我许多深深的感慨。

我的血液中虽然也流淌着奶奶父亲的血液,但却不会唱戏。不会唱,却自小爱看戏。小时候,唱戏是很热闹的。大庙院里,看戏人的板凳把院子占得满满的。那时候的人们一年四季生活在村里,一生劳作在村里,老死在村里,看戏是最重要的娱乐。慢慢地,我才懂得,唱戏是唱给神仙的。在我的故土,每一个村庄都有一座或者几座庙宇。大的庙宇总要面对一个戏台。每年在神仙的诞辰,就会唱几天戏曲。很多的剧目,比如,杨家戏,人们从小看到大,一次一次看,却每一次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对于没有看过的戏,特别是连本戏,我每天看完后,回去就把情节记下来。那时候,我已经小学五年级了。在等着开戏的时候,我喜欢在大庙里看那些古老的碑文,通过先人的文字,了解大庙的兴废。特别是晚上,古老的廊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那些虔诚上香的婆婆,让我觉得神秘而安宁。

戏台下,还留有一段温馨的记忆。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班上的一位女生对我动了朦胧的情愫,但是平时话都说得很少。偶然碰了面,只是羞羞一笑。那天下午,我去看戏。正是夏日,骄阳如火,晒得人们浑身冒汗。我忽然感到不太热了。扭过头去一看,她在背后为我撑了一把伞。见我看她,羞得不知道该看哪儿。但是我们实在是太小了,很快就随着新的学校各奔东西。长大后,她嫁给了我邻村的一个朋友。但我心里一直记着她少时对我的好。20多岁,在最美的年华里,她红颜薄命,忽然病故了。我赶到后,她已经从医院回到了家中。因为实在太年轻,家有长辈,只能停靠在窗前。在她的遗体前,望着她失去血色的俊美的脸庞,往事历历在目,我怆然无语,顾不得避嫌,伸手为她轻理乱发。我们把她送到了荒郊野外,砌了一座砖墓。风吹雨淋,已有20多年了。

她的姨夫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1958年,高高大大的他在集体大灶上压饸饹,不小心掉进了滚着开水的大锅里,被烫得九死一生。后来,在集体的矿洞上当放炮员,又被炸瞎了双目。我和他的父亲松亭老人是十多年的忘年交。我认识松亭老人时,他已经快80岁了,在原来的大队部西厢房开了一间简陋的书屋,多是《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的连环画,靠着租书赚点微薄的收入。我那时候还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对书籍如饥似渴,零花钱都用来租书看。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我是真爱读书,就不和我收钱了。我们由此成了忘年交。他虽然年届八旬,却怀有一颗童心,常常向我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记得他说,在他十几岁时,跟随舅父在河南漯河做生意。晚上实在寂寥,夜读《聊斋志异》,禁不住希望也有一只狐狸能变成一个美人跑来找他,为此晚上常常开着窗户睡觉。松亭老人有两个爱好。一是写毛笔字。每日都要写上一二百字,颇见功力。二是唱戏。我常常陪着松亭老人看戏去。他虽然没钱,可是散戏后,他总是要去到后台,找到唱得好的女子,硬塞给人家几块钱。他们住在古老的祖屋里,父子相依为命,白天四处担剩饭喂猪。常常在晚上,一个人拉二胡,一个人唱梆子。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经常在炕火边温着一壶酒等我。每周见面,相谈甚欢。

长大后,我常常在村中的街上看到他们。双目失明的70多岁的老儿子,一手托着90岁老父亲的肩膀,担着剩饭泔水蹒跚前行。松亭老人旁若无人,微闭双目,唱着上党梆子:“渔女堂上破口骂,你父子为何言不答!”天不言,地不答,没有人回答你人生为什么这么苍凉。

我也常常在酒后,在空旷的大澡堂里,吼它一嗓子。我唱着,就流下眼泪,想起故人,想起这百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