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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开始听戏这件事

2024-02-14 发表|来源:新京报|作者:冬眠熊

在我们印象中,看戏曲或听戏曲多为老一辈的人,年轻人儿时或许跟着老人接触了一点戏曲,或是在电视换台时(外)祖父母在戏曲节目那停顿了一会儿,或是在做作业、玩耍时偶然听到他们播放的戏曲声,再或者,如果你生活在乡下,跟着他们一起看过社戏。长大后,接触就变少了,直到……上了年纪。

有意思的是,一位作者朋友告诉书评君,她最近又一次打开童年神剧86版《西游记》,而这次的重温触发了新乐子:“剧里传统戏曲、曲艺元素颇多,恰是近年我有了听戏经验,两相一碰,新生欢喜。”

《西游记》(1986)剧照。三位菩萨化身的真真、爱爱、怜怜分别由沈慧芬(影视演员)、杨凤一、何晴饰演,其中后两位皆为昆曲出身。

接着,她是这样和我们分享的:

比如,从9年前流行至今的神曲《大王叫我来巡山》,在《孙猴巧行医》这集中就有影子,小妖精“有来有去”念叨着这句话出场与悟空相遇,悟空说起要么去唱几段“道情”给抢来的夫人宽心。这大概是三十多年来我第一回全部听懂这句话,因为几年前我才知何为“道情”(传统曲艺的一个类别,由游方道士或道情艺人在各地演唱,多以唱为主、说为辅)。1987年西游剧组的神仙春晚《齐天乐》更有戏曲味,开场联唱中很多曲调取自黄梅戏、越剧,高老庄的一家三口唱的曲调就源于黄梅戏《夫妻关灯》。

都说国人年龄一到,就会爱上种地、攒塑料袋和听戏。我大概是血脉觉醒了。这几年我听的“戏”含戏曲、曲艺。(戏曲由民间歌舞、说唱和滑稽戏三种不同艺术形式综合而成,曲艺指各种以口语说唱故事的说唱艺术)这篇闲聊小文就来说说我和戏曲的相遇。

先约定,咱们不求升华不宣教。一到年关,诸如“到了XX时你就知道XX的好了”等劝人话术最讨厌了。我聊的是独自住偏僻酒店时的害怕,是困扰许多人的失眠,或是国漫、网文、网游等和戏曲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流行文化。总之,我开始听戏不是为了戏而听,是基于大家都有的现实需求,或是有趣的偶然相遇。

短视频年代的戏曲联唱

不久前,哈尔滨中央大街上少数民族的欢游预热起春节氛围,这种团和的氛围在历年春晚的戏曲联唱环节尤为浓郁。这三两年,戏曲联唱不拘于年节,场合更是从传统晚会拓展到了短视频平台。

京腔民谣《武家坡2021》与京歌《神女劈观》是短视频时代引燃戏曲联唱的代表。

部分翻唱版《武家坡2021》。因版权保护无法在此展示,有兴趣的朋友可到音视频平台搜索。

《武家坡》是京剧传统剧目《红鬃烈马》中的一折。作为现代女性,我对王宝钏全情付出最后原谅负心汉的老派剧情并不共情。一首京腔民谣《武家坡2021》引发的各路戏曲翻唱却让我上了头。(作者注:讨论《武家坡2021》的前提,是尊重初音未来的原曲版权,即如它2019年被首次发布时的自我介绍:“当你用初音未来的旋律走向打开《武家坡》。”)这首歌2021年在抖音走红,之后被频繁翻唱。一种翻唱方式基于京剧唱腔,见于晚会,比如黑豹乐队主唱张淇与演员曾黎合作的跨年晚会版本、歌手屠洪刚在2022年河南卫视《中秋奇妙游》中的版本。另一类翻唱以淮剧、粤剧、越剧等其他剧种的戏腔演绎,在抖音、B站上以3-4分钟的短视频发布。听越剧版本,我会想象王宝钏未出阁时的姑娘模样,而淮剧版本的薛平贵太过剑眉星目,叫人倒戈:薛平贵渣是渣,怕有苦衷吧,要么原谅他好了。戏曲翻唱让版权争议中的《武家坡2021》化成一艘渡人一窥传统戏曲魅力的船,承载起更积极的传播朝向。

音乐《神女劈观·唤情》(2022)。

2022年联欢势头更盛。热门游戏《原神》在1月推出了新角色“云堇”的宣传曲。融入京剧元素的“京歌”《神女劈观》由京剧演员杨扬演唱。很快,各路神女陆续出场,京剧、越剧、黄梅戏、评剧、昆曲、滇剧、粤剧、苏州评弹、南戏瓯剧、秦腔、婺剧、川剧等版本涌现。它们或由名家演绎,在剧团账号发布,或与地方卫视联动,如山东卫视与山东柳子戏、河南卫视与豫剧。不同剧种各有千秋,一道惊艳。豫剧版神女由豫剧演员韩鹏飞(男)演绎,别有一份刚毅坚卓。

借着热点,乘上短视频的风,刷抖音、玩游戏的人们以有趣的方式初识了戏曲。这当然是好事,但也引发过“戏腔滥用”等争议。整体而言,由名家、官方护航的各路神女“出战”,在热闹的氛围中完成了戏曲传播与科普的探索,也在良莠不齐的翻唱热潮中立住了标杆式的水准。

周游在各方神女之间的快乐,像雨后进山采菌子,见漫山奇幻新鲜。与其说我老了听戏了,不妨说是戏曲年轻了,传播与普及方式亲人了。经历了疫情三年,剧院、戏团、戏曲演员在社交媒体上设立账号,手机云端戏院、名角直播开唱皆不是新鲜事。从京剧王珮瑜、粤剧曾小敏到越剧“君宵组合”,名角出圈的方式基于出新出奇。与此同时,新一批听戏的人来了,从短视频、手机端来,循着热点来,追着星光来。无论如何,重要的是,新人来了。

石挥导演作品《天仙配》(1956)剧照。

奇妙启蒙

80、90后可能对动漫《圣斗士星矢》有童年滤镜,你听过评书版圣斗士星矢吗?我第一次听时,听出了一种广西人民辣椒拌水果的味道:乍看很炸裂,尝一口真香。奇妙联动带来的惊喜,让我对戏曲、曲艺的新尝试有了开放之心。我对粤剧、京剧的好奇心由网游、网文、国漫牵引而来。

即便在广州生活过,粤剧也从未进入我的生活。直到武侠网游《剑网三》搭桥。2015年这部开启了粤剧与网游的跨界结合的《决战天策府》首演。直到去年,我才偶然看到了它的线上版本。粤剧以青春、新锐的初印象一下子“闯”进视线。我找了当年佛山电视台制作的纪录片《粤剧游侠》,了解到从创作之初到首演结束,唱衰、质疑声不绝于耳。而第一批支持首演的观众也出现了,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戏玩家。一些人由此成为粤剧爱好者,时隔九年,我仍在视频页面下看到他们向姗姗来迟的人分享爱上粤剧的心路历程。

说到京剧,很多人都不陌生,但也不感兴趣。我在三十多岁才因含京剧元素的网文、国漫,了解到粗浅的文化常识。比如网文《鬓边不是海棠红》的主角之一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北平的京剧名伶,国漫《东邻西厢》主角之一是军阀混战时期的梨园武生。这些作品将剧情设置在民国时代,传统戏曲恰是那时的文化主流,剧情的铺陈带出京剧的时代浮沉与人的命运波折。两部作品成为IP后进行过多种改编,我是以广播剧的形式接触到它们。广播剧中京剧的演绎全靠声音,唱段更为完整,附有科普时间。我很喜欢《东邻西厢》科普部分的配音演员CV天空,科普也“盘”了很多遍。

诚然,这些都是接触戏曲的旁门外道,但对于大众来说,它们让人感到快乐、轻松、惊喜。当下,传统戏曲越多地参与到新的文化形式中,就越可能与更多人相遇。这里涉及到是否扭曲、异化戏曲来媚众的争议,多年前赵丽蓉的经典小品《如此包装》就讽刺了对评剧的扭曲改编。从一个流行文化受众的角度来说,我期待的从不是扭曲异化,而是经典元素与流行文化恰当糅合。

比如我能从《鬓边不是海棠红》广播剧中听到纯正的唱腔、周正的科普,是因京剧旦角尹俊担任了顾问,参与到这种文化产品的制作中。而我这个北方人听粤剧,是因为它真诚地迎上来了。在《决战天策府》后,我又追了粤剧电影《白蛇传·情》。除了被特效重现的水漫金山一幕震撼,我也喜欢戏曲文本。北方人得看字幕,我惊喜地发现,戏曲文本打磨到现在真是字字珠玑。年末我又找出它,在晚来天欲雪的阴天放着当背景音,电影到水漫金山时,窗外恰好下雪,或许此后许多年我对雪天的感触都会与粤剧相关了。

《白蛇传·情》(2019)剧照。

失眠、焦虑症的安定锦囊

第一次和戏曲迅速地拉近距离发生在十年前。我随考古队进村,住在偏僻酒店。那是一个天空常年阴沉飘土的地方,晚上打开房门,只有冰冷陌生。同行的姑娘却很镇定,一进门就打开电视——放春晚!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响起,她一掉下来,我就不怕了。

是童年记忆也好,文化基因也罢,戏曲带来莫名的心理慰藉,是不安之境的定心丸。这项奇技我一直用到现在。独自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或少人来的八十年代国营老宾馆时,只要打开手机里的戏曲联唱,就觉得,啊平安了。高亢激昂的剧种像秦腔、京剧、豫剧,话筒还带着线的古早晚会(比如1983年央视戏曲春晚,有55岁赵丽蓉表演的评剧《花为媒》)都很合适。

第一次长时间地去听苏州评弹的传统弹词长篇,是因为......我奶茶喝多了半夜睡不着。我试了很多办法,最后打开听书软件里的戏曲,竟听着弹词睡着了。北方人听苏州评弹、温州鼓词,一个字都不懂,然而在“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云里雾里,又有无需多言我能懂的默契,毕竟老故事从小就知道个梗概。于是不知不觉五内舒畅,安然入梦。

专辑《水色》(2004)封面。

醒后,我找了弹词的资料,有不少惊喜。原来我很早就被它俘获过,范宗沛的跨界音乐专辑《水色》。其中的《摆渡人之歌》一开场就是一段评弹,它出自传统长篇《珍珠塔》,表演者是上海评弹团的演员高博文。他恰是2020年动画电影《妙先生》中插曲《青梅逝》的演唱者。这首国漫插曲对我也是一击即中。我索性又找来他的系列评弹科普,温温和和听完。

很多人听着相声助眠,我会听太平歌词,听着听着,脑袋里会有老人家听着广播里滋啦啦的戏睡午觉、晒太阳的画面。从太平歌词到京韵大鼓等北方曲艺,起初听都是因为相声“流量”张云雷在唱。搭着星光的桥,涉到曲艺的河,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些综艺观众因《披荆斩棘的哥哥》喜欢上歌手张淇,因张淇钟爱京剧对京剧产生兴趣。以我之见,就算只迷个皮相也未尝不可,有余力深入自然更好。传统戏曲有360多种,曲艺有400多种,随性一游,都有宝藏。我后来顺着太平歌词找到了老唱片公司灌录的老艺人作品,比如1942年荷花女的《饽饽阵》。这几天大家都被钵钵鸡叫卖声洗脑了吧?饽饽阵也很有趣!(网友总结的部分唱词:那烧麦出征丧了残生,有肉饼回营他勾来了救兵。那锅盔儿挂了这元帅的令,那发面的火烧为那前部的先锋。那吊炉的烧饼他将够了十万,那荞麦饼催粮押着后营......)

我也有困扰。刚开始听戏的人都会先在网络上找视频资料,见到批评、讨论、科普都很正常。但有时遇到气性特别大的票友掐架,或是不甚可爱的遗老谩骂,那感觉就是:呦,我怎么刚来就被骂了。打扰了,走为上计。所以这两年我对淮剧、粤剧更上头,原因之一是在中华淮剧、广东粤剧院等B站账号下,一团和气,互动轻松,就像新人一进门就给递来杯热茶。现在戏曲类官方账号也得“营业”,营业不是媚俗讨好,而是真诚友好的沟通。

旅行&citywalk的新趣味

年节到了,我随口问回老家的朋友,那边老人家会听什么戏?跟打听村里有啥好吃的一样。潜意识里,我默认:听戏是一种日常生活乐趣。随着文旅复苏,听戏也可以是大家旅行时品味地方文化风情的路径。

越剧版《红楼梦》(1962)剧照。

我在昆明时,在盘龙江畔偶遇一个滇剧小团体自娱自乐。那里不是舞台,只是江边步道,除了路人没有观众,但他们依旧穿了戏服上了妆。路边开着包子铺、熟肉铺,再后面是四五层楼高的小区,是那种好花盆烂花盆堆在一起、芦荟自己开出花的老旧小区,几家窗外还挂着腊肉。一瞬间,春城本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我对滇剧的初印象。

2024年跨年,昆明剧院有云南滇剧团的惠民演出,单场售价30元。对于旅行者来说,去听一场未尝不可,但考虑到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长、方言不通、需遵守剧院礼仪只能干坐着听等等,这对游客和年轻人不算轻松。相较之下,去苏州书场里听评弹,到成都茶馆里听散打评书,吃吃点心喝喝茶会容易些。于是我对滇剧有另一种一厢情愿的期待:有没有可能在昆明四五月份的蓝花楹文化节上,看到滇剧唱段(如刀马旦)与梦幻蓝花楹之间的神奇联动?

这几年,与城市文旅相结合的现代戏剧节、沉浸式话剧涌现。但传统戏曲的跨界不那么多样,也着实不易。也正因此,让“新任老公”陈丽君走红的越剧《新龙门客栈》就显得更吸引人了。离开杭州十多年,我最近一次动心想回,就是因为这部在杭州上演的“环境式越剧”。因工作机缘,我还造访过江苏九龙口的淮剧小镇。这是一座复建在600多年老沙庄旧址上的现代文旅小镇。当我以理性的文旅思路梳理了沉浸式淮剧、杂技、非遗、冠服博物馆等元素融合后,偶然间在小镇便利店,看见刚下场的淮剧演员放下扬着长长翎子的盔头,正要吃一桶泡面。我一下了有了关于淮剧最鲜活最青春的画面。嚯,遇到“活的”了!当然,我愿意遇到更多“活着的”戏曲新画面。

纪录片《昆曲六百年》(2007)画面。

最后说说我的忐忑:我能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接近和喜欢戏曲吗?

我从未跟人聊起自己会听戏。传统戏曲、曲艺有其历史底蕴,我会担心某种认知和言论会对其造成冒犯(比如痴心妄想过未来戴着VR、AR眼镜听戏看戏)。一些戏曲票友有圈子、规矩,客观上与旁人隔出了距离,尤其是心理距离。像我不算戏迷,顶多算爱好者、趣缘型的新受众,好像没立场去聊戏。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放宽心。有次在公园里偶遇一群爷奶唱戏,我坐在旁边小憩。看着他们吹拉弹唱,想象着他们去戏院听戏。那我呢?我想我是这个时代,戏曲、曲艺新的传播方式所培育出的新受众。当戏院、剧团、演员开始在社交平台上与听众互动,开直播;当一些剧团开始将“青春”“创新”“融合”写入宣传标语;当一些青年演员在争议甚或骂声中,尝试跨界探索、IP联动......我这样的新受众就出现了。今日之戏曲,生存方式更多样化,戏曲电影、云端戏院取代不了舞台戏曲,却可共存互补。戏曲受众也多样化,纵然存在认知深浅、审美水平之差,但这不应妨碍乐山乐水之别中,新旧受众各生欢喜。

动画片《京剧猫之乘风破浪》(2018)画面。

更重要的是,我们愿意为戏曲、曲艺的创新发展花钱。我们生活在消费时代,有购买力和消费意愿,愿意为新事物付费。我们不会频繁去戏院听大戏,但会走入电影院支持戏曲新电影,会在旅行时体验文旅融合的创意项目,会在业界就唱腔、行头、音乐配器的调整,唱段的删减,戏曲电影化等诸多话题产生必要且专业的争议时,做对创新发出鼓励声音的新观众。

传统戏曲、曲艺在当下不是大多数人的喜好。戏曲程式和表演风格的欣赏仍需门槛,戏曲背景知识并不算普及。但经历过七拐八拐的相遇后,我觉得人和戏曲的相遇是个简单的事:你迎上来,我走过去。当戏曲开始考虑到我的忐忑,做出符合时代审美的尝试,我也愿意支持新一代戏曲人怀着忐忑的种种探索。自始至终,我开始听戏不是为了传承、价值,即便听一场悲剧求的也是释然与疏解。听戏可以让人快乐,这对我重要,这对传统戏曲与曲艺在现代社会的生存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