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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庙

2024-08-21 发表|来源:阳泉晚报|作者:任长明

我们村的庙会是农历七月十五。一进七月,戏就“写”好了,农历七月十三(夜)起戏,农历七月十五(正天气)三开箱,农历七月十四、十六两开箱,一共八场戏。因为台口的问题,也许还会送一场(不要钱,只管吃喝)。消息一来,立刻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喜气洋溢在乡亲们的脸上。就连房前屋后的果蔬,甚至地里的庄稼,仿佛都分外抖擞;院墙上的鸡、猪圈里的猪似乎也格外兴奋。上下邻村、朋友亲戚,也都收到了口信:来看戏啊!

配图 贾廷庠 《古州七月传统庙会》 中国画 160cm×180cm

田地里的乡亲们渐渐多了,趁过庙前的这几天再给庄稼除除草、松松土、浇浇水、施施肥。一束一束豆角垂挂在藤蔓上,豆粒饱满,肉质坚实。一个一个碧绿的葫芦瓜形圆润,瓜皮细腻,长势盎然。葱郁蓬勃的叶丛中,四五个鲜嫩的茭瓜醒目地支棱在茎蔓上,仿佛大地孕育出的小生命,绿油油、圆滚滚,惹人怜爱。就这几样菜蔬,足足能供得上过庙期间的吃用。还有黄瓜、西红柿、茄子、芹菜、辣椒、芫荽等等,在农村,每家每户都有一块这样的自留地,想吃什么就种什么,种什么就收获什么,都是土生土长的绿色蔬菜。

煮油条、贩西瓜、卖针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舞台周边占据了有利地形,白石灰圈画的印迹宣示着各自的地盘,也宣告着庙会的来临。但我们仍然常常数着指头计算,明天、后天、大后天……农历七月十三一到,农历七月十五也就到了。这几天,我们小孩子也勤快了很多,作业要提前赶一赶,院里院外要扫一扫,猪草要多备一些,地里的农活不用大人安排也要多做一些。

“拉大锯,扯大锯,姥娘家唱大戏;叫闺女,请女婿,小外甥也得去。”起戏之前,姥娘家是必定要去一回的,不只是叫亲戚们来看戏,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那就是送面羊。送面羊是农历七月十五这个节日独有的一个习俗。新出嫁的闺女要给父母送,姥娘家要给外甥们送,寄寓“馈送亲友,报恩孝亲”之意。

农历七月十五前几日,母亲就忙开了。和面、发酵、上碱、揉面、造型、蒸制、点色等多道工序,母亲技法娴熟,忙而不乱。大面羊得五六个馒头剂子大小,小的一两个就行。面板上刀子、剪子、梳子、铁锥子等工具,黑豆、杏核、颜料瓶等材料一应俱全,列阵其上。母亲沉浸在厨房里,好像艺术家全神贯注于精美作品似的,用她魔术师般的双手,时而剪,时而捏,时而搓,时而按,一段面团渐渐呈现出羊的姿态。

蒸熟、点色以后的面羊更加活灵活现。它们贵妇般横卧在面板上,墨绿色的眉毛下,杏核精巧地点缀其间,为整只羊增添了无限趣味。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竹篮里,再细细查看面羊的两只角有没有损伤的危险,然后轻轻用毛巾盖上。母亲把竹篮挎在胳膊上,我和弟弟或前或后,一路说笑,一路憧憬,去姥娘家的山路变得虽远犹近。

幕布挂起来,吊灯升起来,鼓点响起来,好戏开始了。

我们一趟一趟往返于戏台、供销社与家之间。戏台上的各种角色在唱什么,我们听不懂,也根本不在乎,看见翻筋斗的、舞枪弄棒的,才会稍微多看一眼,甚至比划两下。我们徘徊于戏台周围的地摊前,看着油条下锅、翻滚、膨胀,逐渐变得金黄金黄,使劲吸一口气,再咽下一口唾沫,转身离开。荫凉下的排车上装满了一筐一筐时令蔬菜,但顾客并不多,即使有,也大多是来买城市里才有的品种的。西瓜摊前挤满了乡亲,有的自己动手挑选,有的正在付钱。我们久久盯着那切开了口子、露出鲜红色瓜瓤的展品,又转身离开。针头线脑、锅碗瓢勺等日用品虽百货云集,但我们从不光顾,对盛在纸盒里的玻璃球却情有独钟。那崭新的肌理、斑斓的色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也映射着我们内心的痴迷和梦想。戏台上铿锵的、悠扬的、婉转的乐音和唱腔依然响彻天地,戏台下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说话声、嬉闹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十分热闹。

过庙,过的就是一份热闹。

这期间,我们常常跑回家,看看姑姑姑父来了没有,舅舅姨姨来了没有,问问父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要不要去自留地里跑一趟,要不要去供销社买什么。我们仿佛变得十分勤快,十分懂事。

中午时分,亲戚们都来了。饭桌上摆满了碗碟,尽管都是家常菜,却非常丰盛。我们围坐在院子里,尽情享受可口的饭菜和欢聚的快乐,还有那份浓浓的亲情。父亲向每个亲戚敬酒,大家再回敬、互敬。姑姑们帮着端菜、端糕、拾面羊、拾馒头、拿油条。我和弟弟、表弟们,一吃就饱。或者说我们的心思完全不在吃上,弹玻璃球、扇四角才是我们共同的语言。

酒足饭饱之后,远道的亲戚要离开,父母挽留他们看看戏再走。家里有鸡,还有猪,还有田里的农事。亲戚们互送问候和祝福,说好常来常往。小舅舅爱看戏,已在西窑炕上睡着,下午《白沟河》,晚上《下河东》,好戏连台,他可得先打个盹,先攒攒精神。二姑要和祖母小住几日。再说我们和表弟刚刚熟络,玻璃球有几种玩法,四角怎样扇才能多赢少输,什么时候最容易逮住树上的知了,等等,我们还有好多问题需要切磋和交流。

过了农历七月十六,庙会结束了。剧团离开了。亲戚们也都陆续回家了。我们眼看着他们出门,目送他们走远,消失在山的那边,再一次懂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不舍和无奈。

生活还要继续,幸福还在前方。还有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国庆节,还有……我们在一个一个传统的、重大的节日中期待、欢聚、离别、回忆,在季节更替、世事轮回中慢慢长大,渐渐成熟。

我们盼望过庙。过庙是凝聚亲情、增进友情、传承乡情的纽带和血脉。

回村过庙,那里有我们的根,我们曾从那里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