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纪念梅兰芳先生诞辰130周年的“梅韵流芳”系列演出中，《霸王别姬》与《贵妃醉酒》在舞台上被演绎。两部作品都是中国京剧艺术中的经典之作，更是梅派戏曲的代表曲目。各场演出中，观众虽然以老戏迷为主，但是也不乏年轻的面孔。当大幕拉开，京剧演员献上经典的演绎之时，无论老少，所有观众都致以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演到精彩之处，年轻人也无不叫好。

但是，与此现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在当代的流行文化消费中，经典戏曲不再成为各个年龄段的人们普遍的艺术欣赏形式。这带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何走进剧院，观众会被戏曲所打动，但这份动人，很难传导到剧院之外的当代流行文化之中？

事实上，如果跳出“经典曲目”这个整体性概念，我们会发现一个更值得深思的现象——非整体的戏曲元素，正在当代文化的各行各业展示其面目，且赢得了年轻一代文艺消费群体的欢迎和喜爱。例如，2021年河南春晚，融入了大量戏曲动作的《唐宫夜宴》一夜火爆全网；2022年《原神》游戏在剧情中加入了京歌《神女劈观·唤情》和戏曲里的舞花枪，并在中、英、日、韩等国家的版本中都保留了中文唱腔，引发广泛议论；近年来，戏腔越来越多在流行音乐中被运用，并且在短视频平台上广为传播；越剧《新龙门客栈》中，小生陈丽君的表演赢得了追捧，而在《乘风2024》比赛中，她融入了戏曲元素的表演更进一步收获了巨大的热度和好评。

这些现象充分说明，戏曲艺术在当今的文化环境下，依然有其魅力。但是，这些戏曲元素大多都不是以经典戏曲曲目表演的形式出现的，而多是以碎片化借鉴的形式，被借用、安装在其他艺术形式中的。这很容易导向一种观点：经典戏曲跟借鉴了戏曲元素的流行文化，是两种东西，二者是割裂的，甚至是对立的。这一观点显然失之偏颇，二者不应是割裂的，而是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

一方面，毫无疑问，舞台上经典的戏曲表演形式，是中国戏曲艺术的根源和灵魂。《霸王别姬》《贵妃醉酒》之所以能够成为梅派京剧艺术的典型，是因为其经过了一代代戏曲表演艺术家的刻苦传承，以及无数场完美的演绎，又得到了戏曲作家精益求精的改编。也正是因此，舞台上的经典戏曲表演，代表着一个时代戏曲艺术的最高峰，也是其他艺术媒介能够借鉴戏曲元素的高山源流。

另一方面，更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当代文化消费中存在着“点创式”消费的特点，而经典的戏曲艺术也有着以“点创式”打动观众的内在特质，二者有着隐含的同构关系。“点创”借鉴自王一川先生的《通向中华型传统引导的现代文艺》一文，其基本内涵是“从中国古典文艺传统中提取创意点子而实现创新的中国现代文艺路径”。

我们很容易看到，在当代流行文化中，许多受到欢迎的内容，往往呈现出断裂性的、散点式的、“空降”般的特点。例如，网络文学中，“梗文”逐渐流行，并成为一种颇有代表性的叙述方式。作者们在讲故事时将各种网络流行语、金句、事件融入叙事，来制造幽默的效果，并引发读者的评论互动。这些“梗”往往不是情节所必须的，甚至会影响读者的沉浸感和代入感，但却的确激发了网文的趣味性和互动感。不只是网络文学，在网络游戏、短视频、动漫、影视剧等流行的文艺消费类型中，这种“点创”的特质也都很突出。日本学者东浩纪曾指出，当代流行文化中存在着“数据库写作”和“萌要素”的现象，这一说法很有借鉴价值。当代文化受众的趣味很像是一个预先被设置好的“点子”的集合，当文艺作品中存在满足这些“点子”的元素时，人们更容易被激起快感；反之，则可能很容易被丢回信息洪流中。

经典京剧也内涵着诸多“点子”。这并非是说京剧剧目是各种不同元素“拼凑”而成的，而是说京剧并不满足于对于故事本身的叙述、摹仿、还原，观众也并不满足于了解一出“故事”。在精彩的故事之外，那令观众连连叫好的是唱、念、做、打，乃至妆造、器乐、改编、演员名望、时事热点等一系列的“点”。在舞台上，“虞姬”舞动双剑，剑花飞舞，此时响起的叫好声，是献给表演者的这份唯美的“绝活”；“杨贵妃”甫一出场，便引动了热烈掌声，这是献给角色和演员声望的掌声；“虞姬”交叉双剑下腰、“杨贵妃”醉酒衔杯下腰，这两个动作都将各自的表演推向高潮，无不收获满堂彩。更不用说，演员气息悠长的拖腔、富有时代气息的念白改编、亮相时精美夺目的经典行头、表现力十足的符号性定格……某种程度上说，戏曲恰恰是一个“点”的合集，只不过那是历史上观众的为之感动的“点” ，是观众和创作者共同孕育出的“刺”，它们依旧能刺中当代观众的心。

由此可以说，经典戏曲与当代流行文化在这些“点”上有着相通的结构，两代人的大众文化绝非隔绝的，而是有着内在的同构关系。这种同构关系也能解释，为何经典的戏曲文化元素能够成为今天流行文化中颇受欢迎的元素。

走进剧院落座之时，我们享受着经典的洗礼；而走出剧院走向热闹的当代文化场域之时，我们需要仔细分析每一个“点”是如何增强了故事的表现力，观众为何喜欢它；而当代文化又需要怎样的“点”，经典戏曲能给出什么。那些跨越时代的“点”能够成为勾连经典与当代的线索。而由“点”及“创”，让经典得以在时代潮头、在生活之间蔓延生花，需要当代创作者的不懈努力、携手共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