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传统松绑,为创新系铃,把自己献给角色
2025-04-27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茅威涛



今年3月28日,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迎来了第310场演出,同时也是其首演两周年纪念场。在这场演出的谢幕返场环节,7组演员相继登台,共同见证这一重要时刻。这部横空出世的新戏,让江南越剧一夜之间风靡网络,在两年间收获了无数观众的喜爱。演出结束后,新龙门客栈剧场的SD通道挤满了观众,这正是我曾经心心念念的“盛景”。然而,当喧嚣散去,回望过往、思索未来,我的心中依然满是忧虑。
从前辈身上传承而来的固执
2022年10月28日,我参加了由上海越剧院主办的《信·念》——袁雪芬新越剧改革80周年纪念演出。两天后,我在公众平台上给袁雪芬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中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我还会继续努力,即便依然,会被世人质疑;即便依然,我还会困惑。”彼时,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尚未诞生,我与团队正忙于参与浙江卫视主办的《中国好声音·越剧特别季》的录制。我将这次经历形容为“借船出海”,因为在这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大传播时代,我们需要借助多方力量,才能让传统戏剧重新进入当代人的视野。
我一直在探索越剧艺术的边界。自决心突破传统越剧“才子佳人”题材的桎梏起,质疑声便从未停歇。那些争议和批评,甚至对个人艺术选择的苛责,始终伴随在我的创新之路上。所幸多年来,虽历经波折,但始终有所收获。
回望百年前,以袁雪芬为代表的前辈艺术家们,正是用自己的声誉培育了越剧艺术生长的土壤。我沿着她们的足迹继续前行,一路上风云变幻,步履蹒跚。起初,身边还有同行师长的帮扶,然而,随着时光流逝,道路愈发漫长,同行者也越来越少……还记得2019年刘厚生老师去世那天,正在接受年轻记者采访的我声音哽咽,而眼前却是一双双稚嫩且茫然的眼睛。当我猛然意识到如今的年轻人已不认识这位德高望重的理论界前辈时,心底的悲伤顿时无处寄托。一时间,无论是列举他的事迹,还是讲述他的生平,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他人介绍,因为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而当孩子们问我:“这位先生是否也和您一样,是一位改革者?”我告诉他们,刘先生远比我伟大得多。正是从孩子们肃然起敬的眼神中,我对“传承”的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们要传承和传播的,不仅是剧种的艺术样式,更重要的是那些为剧种文化奠基的人。在《中国好声音·越剧特别季》节目中,我与节目组共同努力,除了打造精彩的视听表演,还设计了能够展现剧种历史的词条与科普内容。我们从男班艺人的落地唱书讲起,希望通过电视综艺,向观众展现的不仅是越剧百年的生命力,还有这百年来与越剧相遇的人与事。
越剧是时尚的,是属于今天人的——这是我从前辈们身上传承而来的固执,正是这份固执,催生了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
从“艺术家”到“产品经理”
2021年5月,经蝴蝶剧场总经理介绍,我走进上海亚洲大厦,第一次接触到当时已备受欢迎的“小酒馆”。我和学生坐在一票难求的小剧场空调机正下方的角落位置,观看了音乐剧《阿波罗尼亚》。散场时,那些拖着行李箱远道而来的年轻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们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剧场,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万人空巷追看越剧“小百花”的光景。
亚洲大厦“一台好戏”戏剧制作公司创始人刘汉坤是位从韩国学习音乐剧制作归来的“80后”青年。他的一句话特别触动我——他说,“小酒馆”不对标任何艺术样式,只对标当下上海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没错,戏剧本就该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当即向他提出合作意向:打造越剧版“小酒馆”。经过几轮对受众、风格、样式的探讨,我们确定改编港版武侠电影经典之作《新龙门客栈》。当时疫情肆虐,公司资金紧张,我只能向银行贷款垫资创作。2023年3月28日,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在杭州蝴蝶剧场4楼的同名剧场迎来首演。这一年,是越剧诞生117周年、女子越剧诞生100周年。在首演发布会上,我说:“从前每次推出新作,我都说要穿‘防弹衣’,这次我决心不穿‘防弹衣’了!”
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没有辜负我的“豪言壮语”,运营半年后,凭借抖音直播单场900多万人次观看量的佳绩正式实现“破圈”。该剧在各大平台评分优异,超70%的受众为从未接触过越剧的年轻人,出票率达98%,创造了新时代越剧艺术的奇迹。
作品成功后,我们迎来铺天盖地的采访,几乎所有记者都提出同一个问题:《新龙门客栈》的模式能否复制?在我看来,其成功经验是可以借鉴的,但并非复制外在样式,而是复制创作方法。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是真正运用产品逻辑打造的作品,这正是它区别于传统戏剧创作模式的关键所在。产品逻辑的核心是市场导向,但对大多数国办院团而言,“市场”仍是一个抽象概念。当前院团演出多采用“包养制”模式:院团将剧目销售给剧场,由剧场负责票务销售。加之多数剧场因扶持传统文化获得专项经费补贴,无需自行承担购戏成本。长此以往,院团与剧场形成固有合作模式——院团以保本为目标完成演出场次,剧场通过低价采购落实政府任务。如此运作下的剧目,实则与市场需求严重脱节。只要填满演出场次、借助媒体宣传营造热度,任何项目都能宣称“大获成功”,后续再申报奖项。获奖后,演出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从此被束之高阁。不少从业者正是在这种脱离实际的循环中,逐渐丧失对艺术创作本质的追求。
诚然,传统戏剧想要在城市剧场站稳脚跟并非朝夕之功,当前的行业现象和运营模式也非一日形成。此前我担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的18年间,同样未曾考虑让院团自行承担票务销售工作。因为院团的核心职能在于剧目生产与创作,运营环节本就应交给更专业的团队负责。然而,在接受组织委托以“离岗创业”身份投入蝴蝶剧场运营工作后,我深刻意识到,若任由这种模式延续,传统戏剧的生存空间将愈发逼仄。无需考量市场票房,便无需设计营销策略;缺乏营销策略,便难以挖掘作品卖点;忽视卖点,艺术创作者终将陷入闭门造车、自娱自乐的困境。倘若戏剧艺术不再契合观众需求,尤其是对中国传统戏剧而言,这无疑是致命打击。
那么,我们该如何精准定位市场?当时,我将目标锁定为与《阿波罗尼亚》相似的年轻受众群体——他们介于传统戏剧观众与音乐剧观众之间。因此,对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主创团队而言,除了打磨戏剧主题,更重要的是满足这部分观众(用户)的需求。这一群体平均年龄在30到35岁,与主创团队年龄相近。他们的生活深度融入社交平台,在疫情影响下,普遍面临焦虑与困惑。“躺平”“佛系”“内卷”“自由”“自我”等成为他们的生活关键词。主创团队据此塑造了一系列角色:一心摸鱼的千户、厌恶上班的刁不遇、突遭裁员的周淮安、洒脱随性的金镶玉、身兼多职的“斜杠青年”贾廷,通过故事将社会痛点具象化呈现。至此,我们的戏剧尝试在现代观众的焦虑与困惑中寻求情感共鸣,所探讨的主题也不再流于空泛。
只关注自我表达的是艺术家,而能够兼顾用户需求与自我表达的是产品经理。在创作《新龙门客栈》的过程中,我回溯顾锡东先生的“观众学”,反复思索产品与作品的区别。事实上,二者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但在当下,由于创作与观众长期脱节,由于人们困于信息茧房、缺乏共情能力,由于沟通欲望与交流能力的弱化,因此必须强调产品逻辑。我并不认为从艺术家转型为“产品经理”是一种倒退,反而视其为一种进步。就像我选择“环境式”这种新样式,是因为它能够拉近当代观众与传统戏剧的距离,而这背后的逻辑远非小剧场更容易被接受这么简单。
但是,一个行业的进步无法押注在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项目身上。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悲情的理想主义者。2023年11月,在《新龙门客栈》出圈不久后的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新时代越剧创新发展研讨会上,我提出了我的三重忧虑:一是理论学术领域对《新龙门客栈》案例缺乏分析能力,暴露出学科研究的薄弱;二是整体运营层面未能有效利用《新龙门客栈》带来的流量,折射出运营理念的滞后;三是面对新观众群体的关注与审视,主流创作作品暴露出内容空泛的问题。这些忧虑在《新龙门客栈》的案例映照下愈发清晰,成为整个行业难以回避的痛点,部分问题仍需得到有效解决。
我唯一还能够继续做的事
并非所有创作者都深谙艺术创作规律,也并非所有产品经理人都能设计出合格的产品。在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刚出圈时,我最担忧后来的创作者会模糊娱乐与文化的边界,过度追求娱乐化,进而创作出消费演员的作品。讨好和迎合观众并非我的初心,尽管我也不主张说教,认同戏剧应兼具轻松与愉悦。然而,把握这种边界和尺度并非易事,它不仅需要创作者具备艺术修养,更依赖其对美学的深刻理解与灵活运用。但因长期缺乏市场意识,部分创作者难以打造出能吸引观众消费的作品,只能产出消耗演员价值的内容。大量粉丝涌入剧院,荧光棒、荧光板充斥剧场,这种“重人轻戏”的饭圈文化营造出虚假繁荣的景象,使行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至此,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新龙门客栈》取得巨大成功,行业中一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换了形式,延续着往日的沉珂。
我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望着办公室墙上尹桂芳先生赠予我的手书——“艺无止境”,那一刻,我忽然无比想念那双久未穿过的靴子。一直以来,我身兼管理者、开拓者、改革者等多重身份,但究其根本,我最应坚守的身份始终是演员。正如袁雪芬先生所言,越剧若想实现革新,关键在于站在舞台中央的表演者。我们也只能通过一部又一部作品,来实现对心中理想艺术的表达。我们真正能够掌控、能够全力以赴的,也唯有作品本身。
对我而言,越剧是表达生命的独特方式,恰如音乐家的琴弦、画家的画笔、科学家的实验室。我曾长久地焦虑:从前辈手中接过传承重任的我们,该为后辈留下怎样的舞台?如今方知,我能给予他们的,唯有倾注心血的作品、鲜活立体的人物,以及融入生命感悟的艺术表达。这,便是我唯一能且必须坚持做下去的事。
今年4月,越剧《苏东坡》的排练正如火如荼。这部由司徒慧焯执导的作品,承载着我与编剧何冀平长达30多年的约定。何冀平认为我是饰演苏东坡的不二人选,我倒认为她是最适合写苏东坡的人。今年12月,这部作品将与观众见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繁华喧嚣过后,我始终铭记与观众的约定——哪怕台下看戏的只剩一个人,我也会继续演下去。
越剧,我将此生奉献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