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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中国舞剧的民族化之路

2016-07-28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金涛

挑战中国舞剧不能说“中国话”的难题

——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孙颖和他的中国古典舞舞剧《铜雀伎》

今年6月,北京舞蹈学院复排该院已故教授孙颖先生创作的舞剧《铜雀伎》。人去了,戏留了下来,对于一个舞蹈工作者来说,这是莫大的成功。

记者最初看到这部舞剧,是在北京舞蹈学院的排练厅,由北京舞蹈学院中国古典舞系汉唐古典舞专业2013级青莲班、2015级子衿班本科生演出,时长90分钟。戏剧脉络清晰流畅,古代舞人的凄惨命运令观者共鸣强烈;舞蹈独具特色,宽袍长袖,身体侧倾,近乎失重,典型的“斜塔”动作,带有浓浓的两汉风味。北京舞蹈学院复排团队告诉记者,这部舞剧由孙颖先生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有1985年和2009年两个版本,本次复排完全是2009年版原样呈现。这样一部经过时间发酵的舞剧,至今看来丝毫不觉得过时,自始至终张扬着独特的中华美学气息,恰恰契合当下中国文艺发展的大趋势。跟复排团队交流这一看法时,他们说,这正是孙颖先生要达到的效果——舞要好看,戏要动人,有中国味道。

>>乐舞伎创造了辉煌的古代舞蹈文化

孙颖为什么选择做《铜雀伎》?一个最简单的原因,铜雀伎是中国古代舞人悲惨命运的写照。

半个多世纪前,当孙颖闯进浩瀚无际的历史去探索中国古代舞蹈文化时,方知夏商周三代以来,舞蹈这个行业的先祖、宗师,竟是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奴隶、贱民,他们命运悲惨无异犬马,却创造了辉煌的华夏古代舞蹈文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千古传颂,却有谁知还有痛楚长歌、曼舞献艺、以娱他人的乐舞伎?由此,孙颖每每品味那些墓葬出土的带有舞蹈的画像、石刻、木俑、陶俑,每当阅读到有关舞伎的只鳞片爪的历史文献,胸中便会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同情,想表现他们,让当代社会认识他们、同情他们。

《铜雀伎》是孙颖虚构的一个故事,又非随意杜撰。“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曹操一生雄才大略,铜雀台上,留下一代枭雄诸多佳话。但曹操去世前,命令铜雀伎一律留在铜雀台,仍如他生前一样,为他献歌献舞,这对于铜雀台上的歌舞艺人,无异“活殉”。此外,汉代又是乐舞伎升腾发迹的黄金时代,卑贱出身而位列后妃的有好几位,如戚夫人、赵飞燕、卫子夫等,包括曹操的正妻卞皇后,备极尊崇。这个史实,为孙颖创作《铜雀伎》提供了广阔的升腾跌宕的历史空间。

从构思到发表剧本,孙颖十多次易稿。第一稿中的女主人公郑飞蓬,几乎是满怀阶级仇恨、宁肯玉碎不为瓦全,写完后孙颖只能苦笑一声,将稿子付之一炬,自己首先否定了这种简单化和概念化的创作。最终,孙颖为作品定下这样一个基调:通过《铜雀伎》让观者对古代乐舞伎产生同情,投以尊敬,认识旧时代的罪恶,理解人性的尊严。《铜雀伎》虚构了男女主人公郑飞蓬、卫斯奴,连缀郑、卫两姓,寓意“郑卫之音”在古代社会曾被正统观念所轻蔑、排斥,这些人地位卑下,他们虽有精妙的舞蹈创造,却如同飞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探索中国舞剧的民族化之路

在舞蹈的道路上,孙颖选择了更具难度的一条。

从上世纪50年代初开始,孙颖致力于中国古典舞研究,北京舞蹈学校成立后又做古典舞教师。虽然已是教师,但他却感到迷惘:中国古典舞是什么?如果中国古典舞仅仅是学习戏曲,招式、套路、风格、味道和京剧一样,能否成为一个自成门户的艺术品种?如果不是,不尽然是,还有什么,路在哪儿……孙颖还有一个更大的忧虑:中国古典舞是否会走芭蕾化的路子?因为当时已显苗头。

带着这些问题进入研究,孙颖发现,在宋元之前中国存在一个漫长的歌舞时代,但要在这漫长的历史中找到带“舞”字的文献资料难度非常大,必须放大范围,将古代的哲学、礼法、民族、习俗、宗教、艺术乃至考古学都得“摸一摸”。这一“摸”,孙颖花费了二十多年。

在探索中国古代舞蹈的过程中,孙颖形成了这样一些思路,现在看来依然很有指导意义:第一,发展中国古典舞,必须开发古代舞蹈资源才能找到基础,才能形成民族体系。第二,古代舞蹈现存的不仅是近古形成的京昆戏曲舞蹈,还有许多,只是有待开发、挖掘。第三,古典舞必须有别于戏曲才能成立,要从明清向前走,到舞蹈是娱乐文化主流的时代去找形式、找风格、找规范、找气韵、找精神。戏曲舞蹈只是中国古代社会晚期的一部分资源,不能将戏曲做中国古典舞的基础。第四,文物遗存中有大量的舞蹈形象资料,静态的、动态的、胳膊怎么摆、躯体的造型样式,甚至气韵、文化心态都能找到,不过要有一个科学的解读与当代转化的方法。第五,当代舞人能做的要做的,不是变古,是接续历史流程,先解决继承再谈发展,弄清楚“家底”再创造。第六,必须破除对芭蕾的迷信,充分论证自主创新的可行性。不深入、没信心做不成。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把舞蹈作为一门文化而不是单纯的专业技术、技能。否则,就发挥不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优势。

经过较长时间的研究和理论沉淀,孙颖决心创作一部能开辟中国古典舞民族道路的舞剧,再通过舞剧反过来检验自己的理论思路,坚持在百余年西风东渐的潮流中尝试自立创新。

上世纪80年代,得知孙颖要创作《铜雀伎》时,很多人为他担心:一是他并非舞蹈编导名门出身,又没有任何舞蹈作品面世,上手就搞大型舞剧不可思议。二是不借助芭蕾,舞蹈语言怎么解决?尽管《丝路花雨》将敦煌壁画中的曼妙舞姿搬上了当代舞台,已经走出了一条成功的道路,大家还是怀疑,“文物”能否变活?能有多大的作为空间?而孙颖却认为,自己之所以敢一试身手,恰恰是背靠了中国舞蹈文化的大树。

通过收集资料,孙颖从各种文物中汇集了四五百幅汉代舞蹈形象,经过筛选,归纳整理,全部过手重新临摹,依次张贴在工作室的四壁,熟悉静动各种姿态,体味全部画像所形成的文化韵味和审美特征,直到这些凝固的形态闭眼就能在思维的“屏幕”上活跃起来。

>>让中国式的美在舞剧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舞剧的创作方面,孙颖的态度是“我行我素”,他不大认可“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的条条框框。他说:“我的脑袋不想成为别人的跑马场。我编的不是芭蕾,是中国古典舞。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否可以摸摸中国路子?”

舞剧是西方舶来品,自然以芭蕾为样板,这成为舞剧民族化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在孙颖看来,舞剧终归也是剧,只是用舞蹈来表现,中国是否连“剧”和“舞”的传统都没有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孙颖下定决心,《铜雀伎》的创作不能跟风,要有自己的主张和办法。他早在二三十年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舞蹈艺术所面临的课题,一如政治、经济,是能否自主、自强,是中国风、中国味能否首先在自己的国土上占有份额,是能否拥有东道主的尊严和话语权。

循着这一思路,孙颖为《铜雀伎》定下了一个总的原则:舞要好看、戏要动人。也就是舞蹈要体现中国的审美特色和中国古典舞的语言风范;剧要有情,来不得冷眼相对,首先创作者要自己感动,演出来还得让观众感动。

在编排过程中,孙颖尽可能将人物的舞段,特别是与人物有着对话关系和负有戏剧任务的舞段情节化,将情节、细节和舞蹈尝试融合,实验舞中有戏、带戏,而非舞起来只重美感而淡化人物心理、人物语言的交感内容。一对一的双人舞,是体现人物对话的重要表现方式,这方面中国舞剧大多借鉴、采用芭蕾的托举模式。《铜雀伎》可否另辟蹊径?孙颖发现,汉代有种极其独特的舞蹈:踏槃和踏鼓舞,在墓葬出土的汉画像中有大量的形象资料。这种舞蹈,汉前没有,汉以后又消失了,仅见于汉代。汉代人在平放地面的槃上和鼓上一面用脚打节奏,一面婆娑跳舞,这种方式缘于汉代流行的天人思想。汉代贵族墓葬,除将生前的生活享受搬迁到墓穴,还要在墓穴中营造一个“天国”世界。有名的《七槃舞》,实际是将北斗七星摘放地上。《说文》解释,“鼓者,星也”。踏槃、踏鼓隐喻着人在星际踏舞的想象。孙颖认为,这既是汉人的天真,也体现了汉人升天飞翔的思想。两千年后的《铜雀伎》也就沾了先人创造的光,找到了一个可做文章的办法:变通踏鼓舞,作为贯穿全剧的双人舞——主题舞蹈。《铜雀伎》全剧从“鼓舞天成”到“鼓舞易人”到“鼓舞分离”到“鼓舞重会”,基本上由两鼓的合、分、聚、散演绎两个主人公的命运。

为解决中国舞剧说“中国话”的难题,孙颖花了几十年功夫,经历了从文物中挖掘舞蹈、认识、解读的漫长过程。《铜雀伎》凝聚了他强烈的情结和抱负:要在跳舞这一行,自立、自主创造国产品牌,让中国形式、中国风格、中国式的美也占一席之地。

>>文化精神薪火相传

“在文化母体中研究舞蹈艺术,让本土艺术代言中国舞蹈形象,孙颖先生给我们开创的这条道路非常有价值。”北京舞蹈学院中国古典舞系汉唐古典舞教研室负责人介绍说,2001年,在孙颖先生70岁时,北京舞蹈学院专门为他设立了中国汉唐古典舞教研室,这是对孙颖所开创的古典舞道路的认同。北京舞蹈学院汉唐古典舞专业从2001级开始隔年招生,到目前已经八届了,培养了不少中国古典舞人才。在教学过程中,古典舞专业强调文化型教学,甚至每个班都有自己的班名。“是孙老师开创了这一传统,他把文化培养渗入到教学的每个环节。”这位负责人介绍说,去年北京舞蹈学院60周年院庆时,学院一个重点项目就是对孙颖的学术成果进行整理。他所留下的文稿、手稿及相关资料已整理成《孙颖文辑》,近期已由三联书店出版。不久前,联合国在世界舞蹈日发行了一套六枚邮票,首枚中国舞蹈形象就取自孙颖的原创古典舞作品《踏歌》,这也是对他舞蹈艺术探索最好的纪念。

“为什么《铜雀伎》这部舞剧对我们的专业很有意义?因为从剧本到每一个舞段,全是孙颖先生亲自创编出来的。”复排团队介绍,《铜雀伎》既是孙颖的舞剧处女作,也是绝笔。2009年3月,《铜雀伎》第二版在保利剧院上演,4月孙颖被查出癌症,12月就去世了。“现在复排这个剧,北京舞蹈学院严格保留了孙颖原汁原味的艺术思想,也是想在复排中培养古典舞的教师梯队。从学生角度看,在北京舞蹈学院给学生演出的大型原创古典舞剧为数不多,机会难得。”复排团队对孙颖先生怀有深深的感情,他们说,复排过程,既是对作品本身的传承,也对学生艺术认知有很好地助推作用,更是对学生人文精神的培养。能有孙颖这样的老师,是他们的幸运。复排剧组在本科教学时,除了培养看得见的艺术,更重要的是传承孙颖先生那种看不见的文化精神。

《铜雀伎》是一项抢救、再现中国古代舞蹈文化的浩大而又艰巨的工程。虽然艰苦,但孙颖和他的继任者们坚信,中国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不能总依赖外援,必须要过渡到发挥民族创造力的优势。在历史上,中国曾是舞蹈的输出国,唐舞输日、宋舞输韩,到现代,如果甘心情愿退居为舞蹈输入国,这并非时代精神。只有树立起民族文化的自信,才能有望真正振兴当代中国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