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燃烧的创作岁月 ——回顾我参与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创作历程
2021-06-21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蒋祖慧谈到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立刻我就会想到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他对芭蕾舞剧在中国的发展非常关心……1963年9月下旬,我编导的芭蕾舞剧《巴黎圣母院》上演后,他来看了两次。第二次来看,幕间休息时,在休息室对我们说:“以后还要学习排演外国舞剧,要洋就洋到家……”又说:“你们现在可以创作革命题材的芭蕾舞剧,比如表现法国巴黎公社的、俄国十月革命的。”他想了想说:“先创作巴黎公社的吧!”后来,我又听到他对戴爱莲先生说:“今后,革命题材的舞剧要靠他们年轻编导。他们会成功的!”我当时听了好感动。
1964年1月初,我与芭团(中央歌剧舞剧院芭蕾舞团)正在外地巡演期间,文化部在北京召开了一个选题会,为芭团下一个舞剧选定剧目。时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周巍峙、时任中央歌剧舞剧院院长赵沨和戴爱莲先生,还有一些老舞蹈家也参加了。芭团两个编导李承祥与王希贤参加了会议。会上时任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传达了周总理的提议。林副部长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认为我们不熟悉外国的生活,不如胆大一些,创作一个中国现代题材的剧目。他提出改编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吴晓邦先生提议改编《红岩》……为了慎重,领导决定暂时休会,大家回去都好好想一想,下次开会时,再定。
几天后再开会时,由李承祥提出他和王希贤的想法是把电影《红色娘子军》改编成舞剧。赵沨院长一听,很快表态说:“改编电影《红色娘子军》好。第一,故事内容家喻户晓。第二,音乐主题歌好。第三,以女性为主,适合芭蕾舞。”赵沨院长是个很有水平、很有权威的老革命。他的发言对选题的确定,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1月下旬回到北京没几天,芭团肖慎团长正式找我们三个编导谈话,说明下一步团里的任务,是要创作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由李承祥、王希贤和我三个编导集体创作,希望我们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取长补短,完成任务。
我们三人都是党培养的、新中国第一代年轻的芭蕾舞剧编导,都跟苏联的专家学习过,也都刚刚有过一些洋芭蕾舞剧的创作与表演实践。此时,领导又给我们指出进一步的奋斗目标,我们都特别兴奋。
我们马上开始找资料,分析电影剧本,为结构舞剧脚本做准备。这时,接到赵沨院长的指示,要我们到海南岛去深入生活,要求在当地就结构出舞剧的脚本,再回来。就是这个决定,对我们后来的舞剧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三个编导,加上作曲吴祖强、舞美设计马运洪、绘景梁晔,演员白淑湘、钟润良、王国华、刘庆棠、李新盈共十一人。由李承祥总负责,带着文化部给地方上的介绍信,于2月初,我们出发了。
我们首先到广州,访问了电影《红色娘子军》的编剧梁信。他讲到了上世纪30年代海南岛就有共产党建立的革命根据地。电影表现的娘子军就是在1931年成立的。她们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特务连(特殊任务连)。为什么在海南岛这里会出现能打能拼、勇敢无比的娘子军,会有琼花这样的典型人物呢?因为,这里的妇女特别能吃苦,她们干的是重体力活,比男人干的活都重。受的压迫最深,有强烈的反抗精神……他还讲到电影中的琼花的扮演者祝希娟,用功钻研角色,拍片子时,她甚至半夜一个人爬山,来体会、寻找琼花的形象依据……从与梁信的谈话中,我感受到,舞剧脚本的结构,要抓住琼花成长的主线和成长的环境,深入生活时要多做这方面的了解。
回想我在下海南岛深入生活之前,可算是一个典型的“三门干部”,就是没有出过学校门、机关门、宿舍门的干部。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泡在教室里或舞台上,根本不了解社会是怎么一回事。自从进了海南岛,就好像进了大课堂,进了创作的资料库,激情、灵感都来了。
一到海口,我就见到了从没见过的、身着鲜艳服装、头戴斗笠的妇女,她挑着担子、一颤一颤地走着,腿上的喇叭裤像扇面一样地摆动着,这种特殊的力与柔结合的动态,美极了。那大胆的用色、特殊的服装和健美的动态形象,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我们先住进了海口市文化局。李承祥把带来的几封介绍信交给有关领导,并说明了我们的来意。没过几天部队就派来一辆大卡车,带着我们从海南东线,又经中线,走了大半个海南,历时一个半月,真是大开眼界。
这天,我们要去椰林寨,先进了海边的椰林,我惊喜地要叫了出来,从没见过这样一望无际的椰林。我加快了脚步,东看西看,啊呀,椰林寨在哪里?一点也看不见。这时,我突然想到,琼花要是晚上从这里逃跑,比电影里从街上逃跑,效果要好得多,她可以躲在粗粗的树干后面,还可以在树丛中穿来躲去,老四就在这儿抓她,她反抗。舞起来也比在大街上自然得多。此时我回头看,发现舞美马运洪也正在画椰林,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们在椰林寨住了两天。接触了淳朴的老百姓,也让“小咬”(当地特别小的飞虫)咬得够呛。更看到夜色下的椰林,还真有几分阴森的气氛。这使我有了更多的联想。我和王希贤、李承祥一路总在交换感想。后来我们三个编导在讨论舞剧脚本时,不约而同地都认为将一场定为夜晚的椰林为好。琼花逃跑至此,老四率团丁来抓,南霸天到此把琼花打得昏死过去之后,扔下琼花扬长而去。
我们又走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当年的赤卫队长,他带我们走到了苏区的列宁广场。那儿有一个不大的土台子,下面是很宽大的广场。他介绍说,在这儿开群众大会,搞活动,都特别热闹,人会很多:红军、赤卫队员、儿童团员、男女老少的群众……我们还看到,就在不远处,有几棵不知名的树,高大挺拔,树干灰白醒目,没有叶子,树枝上开着大大的红花,很像是新战士入伍时戴在胸前的大红花,实在是耀眼好看。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老赤卫队长告诉我说:这是木棉树。那时琼崖纵队的战士,个个英勇无比,人们崇敬、纪念他们,就把这树改叫英雄树了。
就是受到列宁广场的启发,马运洪设计的第二场的布景就是,开阔的舞台,舞台后侧靠天幕前有一个从左到右的平台,平台上有三棵耸立的英雄树,两棵在左侧,树上悬挂红旗,一棵在右侧。舞台上有很多群众拿着标语或小旗舞蹈着,在音乐声中,大幕拉开,苏区特别明亮,热烈的气氛与一场的夜色形成强烈对比,马上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在这场出现娘子军操练舞、赤卫队员的五寸刀舞、大群舞等等,用以展现苏区的环境以及人们的精神面貌,也为琼花的到来、参军,做好了铺垫。因为是我负责编导的段落,因此对这几场也记忆最深。其中无论是舞美设计,还是编导构思,都是在深入生活之后,才丰富了我的想象,启发了我的灵感。
特别值得提到的是,我们探访了当年“娘子军连”的老战士,见到了当年的女子军特务连第二任连长冯增敏。听她们讲述当年的战斗生活。她们打的仗很多,大约平均十天就能打一仗。她们自豪地说:有一次伏击战,还活捉了乐会县“剿共”总指挥陈贵苑,还曾火烧炮楼、活捉民团大队长冯朝天。她们打起仗来特别勇猛,没有一个怕死的。连14岁的小战士小娥受了伤也不肯下火线。后来,我们才知道小娥11岁时,父亲亡故,她顶债到地主家,碰到了一个小姐姐,两人一起找到部队、参军。她勇敢、灵活的形象深印在我们的脑海里,在编舞时,就增加了小娥这个小战士的形象,她出现在二场的练兵、五场的战斗中。
我还见到了现任的公社妇女主任黄玉金,也是一位老战士。她曾是地主家的丫头,因受不了地主的折磨而逃跑,地主放恶狗将她追回,地主婆将滚烫的粥泼在她的身上,还叫她头顶一大盆水跪在地上。另外,我还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恶霸地主家的水牢。那是一个阴暗的小房子,池子里面是水,水中立一根柱子,受罚的人站在水里,手被捆在柱子上。还看到展出的各种刑具……这些都让我毛骨悚然。接着,我们在参加的诉苦大会上,听着老大娘泣不成声地哭诉、群众激动地喊口号……这一切都感动着我,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和场面都印在脑海里,各种感情的积淀对我后来编舞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一场琼花的舞蹈形象、二场琼花参军时加进了诉苦的舞蹈场景,使舞剧更加感人。听李承祥说:给上海的纺织女工演这场时,很多女工都哭了,乐池里的演奏员受女工们的感染,也哭起来了。
我们还向当地群众学了一些民间舞素材。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学舞,教舞的老乡脚下跳的是跑跳步和一种我们叫俄罗斯“小绳”的舞步。我当时就猜想,时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李伯钊同志(杨尚昆同志的夫人)是老红军,她上世纪30年代从苏联回来,曾到苏区教过苏联舞,是不是从那时流传到这里,还有人记得一些动作。后来,我在编二场大群舞时,多少用了一些这方面的动作,这样就更有时代特点。
深入生活的这一个半月中,我们这个集体,特别是我们这三个编导,围绕着舞剧的改编,边走、边看、边听、边交流,互相启发。这样,等回到海口没几天,大家就顺利地完成了舞剧脚本的任务。由李承祥整理好,和吴祖强一起,于三月中旬回到北京,向领导汇报。我们一行九人,到当地部队当兵,锻炼了半个月。
4月初回到北京,剧本已被领导通过。我们三个编导分工,我负责序、一、二场。王希贤负责三、五场,李承祥负责四、六场。之后,我们各自进行分头准备。仔细地结构每场的情节。对音乐的要求,写出音乐长度表,为同作曲合作做好准备。
我们都认可“音乐是舞蹈的灵魂”,音乐的好特别重要。幸运的是:赵沨院长同时又是音乐学院的院长,他很重视音乐。4月,由吴祖强牵头,音乐学院又派来了杜鸣心和刚毕业的高材生王燕樵、施万春、戴宏威等五位作曲。他们也分工,与我们分头合作。并且与我们合作得非常好,我们对他们写的音乐非常满意。
四月中下旬,我们开始进入编舞的阶段。赵沨院长又提出要求:你们要注意,排出的人物不要像公主、王子,不要和古典芭蕾一样。为了慎重,你们每人先编排一段,看看风格、人物形象有没有问题。
我先排的一场是椰林“琼花逃跑”。王希贤排的是三场在南府中的“黎族少女舞”。李承祥排的是四场苏区“快乐的女战士”。结果,赵沨院长对音乐、舞蹈都很满意。
我们继续往下编排。大约在7月20日左右,共三个月的时间,我们三个人都完成了自己分工的场次。全剧钢琴联排成功。我们都很高兴。
值得一提的是,赵沨院长又适时地提出:“要多听听意见。”于是,又安排了一次钢琴联排。同时,他请来了林默涵副部长、周巍峙局长,还有我特别佩服的话剧界的大导演、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吴雪院长,还有舞蹈界的老舞蹈家们。特别还请来了军队的领导和战士。赵沨院长请他们看完舞剧之后,“要多提意见,不要客气,要横挑鼻子竖挑眼”。
吴雪院长在看完舞剧以后说:“你这个序幕倒是表现出了被压迫的场面、气氛,但你的表现形式很像我们话剧中的哑剧。我看,还是要有芭蕾舞才好。”吴雪院长的批评马上提醒了我,当我修改以后,效果好多了。
部队的同志提出,“像娘子,不像军”。还有一些关于战斗场面等等的看法,另有一些同志也都提了一些意见……
在这以后,演员下连队当兵锻炼,创作人员留下来,做修改的准备工作。
演员从部队回来以后,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他们在部队怎么样训练与体会……李承祥将二场的娘子军舞进行了修改,再加上演员军人气质的提高,和全剧其他地方的加工修改,全剧进入细排,并与乐队合作,再全剧联排时,真的又提高了一步。
1964年9月26日,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在天桥剧场首演。周总理来了,他看完演出,非常高兴地说:“你们做得比我预想的前进了一步。我要把《红色娘子军》作为国庆招待外宾的节目。”
记得是9月29日,下午,我们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走台时,我看到邓颖超同志一个人从侧门进来,在观众席坐下,我走过去,她看到我,一边摇手一边说:“不要影响排练。我就是利用休息时间过来看一下,坐坐就走,你们忙你们的吧!”我现在想起当时的场景,同时就感受到周总理对我们的关心。
10月8日,毛主席观看了《红色娘子军》,说:“革命是成功的,方向是对头的,艺术上也是好的。”这是对我们的肯定与赞扬。
回忆到这里,我想到,领导实在是太高明、太好了。既能及时指出正确方向、提出要求,又很关心大家很民主。还想到我们全体创作人员,作曲、舞美及编导团结一致、发挥集体智慧,每个创作者也都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做出了成绩,那真是幸福地生活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真的感到我很幸运,能参与到这个创作集体,共同完成了我国第一部自己的革命题材的芭蕾舞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