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土地不大,却足够深厚 ——谈澳门当代舞蹈团作品《弓》
2019-12-04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戴虎安东尼奥尼在影片《云上的日子》最后的台词中这样说到“每一个影像的背后,是另一个更为真实的影像,而在这个影像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在这个背后还有一个,直到最后一个看不见的影像,那才是最真的世界。 ”我想任何对未来有“野心”的艺术作品,都有着对这样“真实”世界的不断追求。可不论是巴蒂神庙的祈祷还是尼罗河畔的冥想,还是汨罗江上的天问,这样的追求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都只是无限地逼近。而恰恰是对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极限”的妄想与近乎偏执的追求,才能让一个人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现代主义的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气质常常是怪诞的、固执的、离奇的,但所有的这些标签,其实都隐藏着一种“真实” ,就是他们常常对“真实”世界,有一种不寻常的反映或“寓言” 。由以独立、桀骜立身的中国现代舞编导家万玛尖措担纲总导演,犀利锐评、敢讲真话、蜚声舞蹈评论界的骆驼单腿蹲(梁戈逻)担当编剧,以李洋为代表的第一代澳门职业舞者担任演员、制作方、出品方,这样的阵容作为澳门当代舞蹈团诞生之“作” —— 《弓》 ,不得不说,是一个近乎固执的“追求” 。
作为惯常的现代舞剧场手法,剧目开始之前,在观众区游走的“萨满” ,还有以弓箭射锣鼓的开场,之后以灯光切割的仿佛人类初民刀耕火种的祭祀,还有以“灵鹫”饰面,摇鼓像筛粮的“神”人,令《弓》的开篇颇具仪式感。仅此一幕我们便一扫令人匪夷所思的现代舞“懂”还是“不懂”的喋喋不休,也再次让我们确认,作为一名有着极强地域和民族身份辨识度的现代舞编导,不惑之年后的万玛尖措对内心世界的“坚守”依然新鲜如初。两只熊和一根香蕉的争执,是香蕉形似于弓,还是弓的意义在于获得更多的香蕉?也或者说,对香蕉迷恋的熊,就如人曾经对弓的追逐,毕竟那意味着可持续发展的“生产力” 。那木质的衣架是致敬说完“原创已死,他也死了的‘沈文蛟’ ” ,是抽离“原创”的隐喻,维系“生命”的弓,是对土地的耕耘也是对土地之外世界的探知!需要特别提到的是,舞台中始终居于中央的一块土地,不论是熊的追逐,还是初民的刀耕火种,还是外星人的围猎,还是智能时代的放逐,还是晾衣竿的呐喊与哀伤,这块看似小小的土地,始终是主题的视觉中心,背书着“寓言”的真实。
小弓变大弓,可以是熊初懵时的香蕉,也可以是探索外太空的能量源,还可以是夫妻之间争吵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活琐碎,也或许是未来赛博格世界、机器智能对人类的挑战。现代科技逐步稀释我们的个人自我和群体身份,直接导致了当代文明对非动物性能源几乎完全的依赖。网络智能技术导致我们在身体、声音和语言表达上的贫乏。人类的交流从身体的、生物的模式,转移到虚拟的、电子的模式。在“虚拟”的世界里,我们的思想和认识,越来越被动,越来越与自己的身体脱节。对人类的这种“去身体化”状况的思考,这些尤似“科幻”的预言,在《弓》的世界里,被戏谑地演化为“电子妻子”对“智能丈夫”的不满。人终将成为自己创造出的智能世界的弃民,这成为心有自然的万玛尖措对未来的“寓言” 。
只是这段极具“现实”色彩的寓言,始终萦绕着“生活化的舞蹈动作”还是“舞蹈动作的生活化”的纠缠。现代舞中利用戏剧表演的身体表达,的确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视觉呈现,然而毕竟是以舞蹈剧场命名又是作为澳门当代舞团的开山之作,其“动作”符号的象征或者标签,应该有一种未来的抉择。云门之所以是云门,有一个符号就是“向下”生长的身体,那么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四十年的澳门当代舞团,其身体“符号”是向哪里呢?或者不向哪里呢?从这个角度说,《弓》之于澳门当代舞团,不仅是一个作品,倒像是一个应该反思的“宣言” 。
《弓》可以是脚下土地生长出的诗意,也能是兄弟之间在世界征服中的执着。少时玩伴间的天真,终将为岁月的纠葛和个人的执念而泯灭。拉威尔的世界名曲中,人对外太空的投影,其实是古老土地对宇宙无限假想的缠绕、鸟类的驰骋,未来或许就是弓手面向天幕投出的那五颜六色的心灵图示:你不是我,我不知你,可心灵的弓箭,投射出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又是开场的那面锣镲,也是开场的那个悬挂鹿角的萨满,敲响了带有沟通天、地、鬼、神、人的羊皮鼓,那追逐香蕉的熊、未来赛博格的家庭“电子女性” 、少时对太空的想象、曾经飞过夜空的流星还有那被修复的“智能男人” ,在熊的眼睛和智能世界里,竟然也是人类自身形象的暗语。
古琴的音色和暗夜中的眼睛,点亮时,舞台是音乐盒里会旋转的木偶——没有心灵的人偶,也只能是个没有能量的玩具和记忆。碎片、跳跃、超脱、伤痛、欺骗、反思,都在作曲家马克·艾沙姆对未来世界的呼唤里:我在摆弄木偶,可谁又能告诉我,我又是谁的木偶?灯光人在黑暗中集结,像时光隧道里的盗火者,从空中拢起的那片土地,悬挂在舞台之上,在自然重力之下旋转。灯光人射出的箭簇,或射进土地,或穿过他的上空,或擦过他的身体,但悬置的土地,依然故我!投影出的影像,奔跑、追逐,蒙古长调的旋律,显得漫长而悠远。投射到舞台上一个面向舞台在跑步机上奔跑的熊,貌似曾经欧美的室内剧《狂奔》 ,继而旋风吹散。在舞台盲区,还是那只睡着的熊,还是那个原创的晾衣竿,还是那个逐渐直立起的熊,握着那即将引发的弓箭。他们始终提醒着,“这是什么,这在干嘛? ”我们应该去关注过程而非结果,不要活在解答中,而要活在提问里;不要活在答案中,而要活在问题里。“科学”与“科幻”原来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寓言”和“预言”其实都有点痴人对梦的追逐,可他们都常常隐匿着“真”的事实。
这部澳门当代舞团的公演剧目《弓》 ,或许更有着“真实”的现实意义。这个刚刚诞生的团队,艺术总监应鄂定、张毅夫妇以及导演、编剧、舞者都有着内地背景,又有着丰沛的“澳门”情感。在澳门回归20周年的节点,以《弓》这样一个现代舞蹈宣告“诞生” ,极具“象征”或者“寓言”的意味。自以为远离了曾经出发的地方很久,其实不过是在那块土地之内的游走。
它或许不大,但却足够的深厚!
(作者系新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舞蹈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