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起《走西口》，妹妹泪长流。

民歌《走西口》有多种演唱形式，二人台、对唱、独唱……曲调各有变化，唱词也不尽相同，一百多年唱下来，长盛不衰。走西口民歌收集起来，几乎就是一部史诗。以走西口为创作题材的民歌更是驰名晋陕蒙三地。在陕西是陕北民歌，在内蒙古是漫瀚调，在山西是爬山调。晋陕蒙交界处，三省区的民歌互相穿插，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各自特点，唯有当地的民歌手，才能把三省区的民歌唱得各具韵味。

走西口民歌的内容，大抵可分为三类：一是体现走西口艰难生活的；二是表达男女离别之情的，这一类数量最多，《走西口》是代表作；三是体现男人走西口、女人在家的相思之苦。

有一首民歌，详细记录了走西口的路线和行程，成为研究走西口的主要依据：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虽然那个路不远，我跨了它三个省；第二天住纳林，碰了个蒙古人，说了两句蒙古话，甚也没听懂；第三天乌拉素，要了些“烂朴布”，坐在那个房檐下，补了补烂单裤；第四天翻坝梁，我两眼泪汪汪，想起了小妹妹，想起了我的娘；第五天沙蒿塔，拣了个烂瓜瓜，拿起来啃了两口，打凉又解渴；第六天珊瑚弯，我碰了个善老板，说了两句蒙古话，吃了两个酸酪干；第七天那长牙店，我住店没店钱，叫一声长牙嫂子，你可怜一可怜。

这首民歌叙事很清楚，从河曲、保德走西口到包头，有紧七慢八之说，走快七天，走慢要八天。这首民歌把七天的行程详细列出来，把出门人那种凄惶表达得淋漓尽致。

还有一些民歌，是表现人在走西口路上的复杂心情和艰难历程的：

苦菜开花点点黄，提起走西口好凄惶。府谷县过来沙圪堵走，黄河上坐船我走西口。翻过坝梁入了沙，心上难活想起了家。人在外头心在家，家里头丢下一枝花。九十月的沙蓬无根草，刮到哪达儿哪达儿好。

以上唱的是离乡时的心情，每一句都表现出一种留恋与无奈。等到秋后，在西口外挣下一点钱，要回家了，所唱就是另一番情景：

割倒糜子收倒秋，走口外的哥哥往回跑。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千里折回来。羊肚子手巾巾三道道蓝，西口外回到保德县。鸡叫了起身二更鼓住，三天的路程我两天到。水流千里归大海，走西口的人儿转回来。

和走时候的心情大不一样，体现的是一种喜悦之情，唱起来也洋溢着一种轻松愉快。

除了唱走西口路上的情形，在口外的劳动生活也都唱在了民歌里：

在家中，无生计，西口外行，到口外，数不尽，艰难种种：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下黄河，拉大船，二鬼抽筋。钻后山，拔麦子，两手流脓。在沙梁，锄糜子，腰酸腿疼；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冻。

这首民歌把人在西口外从事的各种劳动描述了一遍，突出一个“苦”字。每句十字，节奏感强，很容易记，这也是这首民歌流传至今的一个原因。根据这首民歌，我们大抵就能看出走西口的人们出去以后所从事的劳动，看到他们的艰苦。

第二类体现了走西口时，男女的生离死别。这一类民歌更多是感情的表达，其代表作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走西口》。

走西口的大多是年轻人，离别的是小两口，有的是新婚夫妻。小两口刚刚开始了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突然就要两下分开，孤零零一个人过，而且一走至少半年。期间音信不通，有时候说不定一年二年也回不来，有的甚至能送了命。正如民歌里唱的：“人人都说走西口好，一有闪失把命丢了。”

走西口一般是在春天，春天离别就更多一层伤感。江淹作《别赋》，特别把时间放在春天：“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唐诗里有：“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丈夫外出求取功名，到春天，年轻妻子还有点后悔让丈夫离去，何况是去走西口。春暖花开，本该是小两口恩恩爱爱、耳鬓厮磨的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男人要走西口，心上人要离别，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切与伤感：

一把拽住哥哥的手，为什么你要走西口？叫一声哥哥你走呀，尔下妹子谁管呀？一把拉住哥哥的手，说下日期你再走。哥哥要走大后套，急得个妹妹去上吊。

说也说过了，哭也哭过了，走还得走，最后分手的时刻到了，互相再叮咛一番。小妹妹既担心哥哥出去以后的安危，也担心哥哥离家时间长忘了妹妹：

一苗谷子十八条根，走口外不要忘了本。西包头繁华人烟多，你不要红火得忘了我。临走你听妹妹的话，挣不下钱也早回家。胡燕儿飞了留下窝，你在那西口记住我。揪一揪袖子抽一抽鞋，半路上想家你折回来。

经过一番痛苦的别离，走西口的哥哥终于走了，两个人劳燕分飞，成了牛郎织女，那一种思念，那一种牵挂，难以言说。

走西口民歌的第三类，就是表现两口子相思之苦的，有叙述，也有表白：

大青山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大青山的石头乌拉河的水，亲亲的两口子谁也见不上个谁。

这是西口外的哥哥所唱，他单身在外，虽然也想家，但有繁重的劳动，忙的时候多，相对还好说一些。而留在家中的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寂寞难耐，思念之情更为强烈：

你走口外我在家，你打光棍我守寡。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自从那日你走了，我迷迷糊糊魂丢了。你走了口外上后套，小妹妹受罪谁知道。你走口外整一年，泪蛋蛋漂起九只船。哭下泪水用秤称，三十三斤还带零。你走了口外进后山，尔下妹子受熬煎。

还有一部分，表现走西口哥哥回来时的场景。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半年六个月没有音讯，突然在深秋或者初冬里的哪一天，牵肠挂肚的哥哥出现在了妹妹眼前。那个惊，那个喜，简直如同在做梦，能把人乐得昏了头：

开开那个大门瞭一瞭，跑口外的亲亲回来了。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梦也不梦估你回来。白格森森的袜子黑格锃锃的鞋，开河上你走了冻河上回来。晚影影下来认不得个人，哪一股顺风刮回我的小亲亲。双手手我铺开二号毡，侍奉我的亲哥哥如当官。跑口外的亲亲你回了家，小妹妹的心上我开了花!

以上所引，只是众多走西口民歌的一小部分。如果把这些民歌汇总起来，按次序排好，那就是一部纪实史诗，能全面反映走西口的缘由，走时候的难舍难分，西口路上的艰辛，在西口外所从事的劳动，所过的日子，妻子留在家中的思念等等。这些民歌可以编排成一部大型戏剧，有情节，有感情，有艺术，有思想。

当年的走西口繁荣了民歌创作，丰富了民歌内容，促进了民歌发展。走西口民歌的艺术水平很高，许多关于离别、思念的小曲唱到了极致。如果没有走西口，要唱出如此生动的离别思念之情，简直不可能。

走西口民歌最大的特点，是感情真挚。这些民歌不是为发表而创作，不是为参加比赛而唱，而是心中那一份感情实在盛不下，才忍不住唱了出来。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谁不心疼谁不流。走一回西口留一道踪，活活挖了妹妹的心。

这样的词句，没有切身感受，哪能想象得出来？再比如：

阳婆一落点上灯，灯看我来我看灯。提回尿盆子顶住门，放下枕头短一个人。

这四句白描式的唱词，描绘出了一个多么凄凉孤单的场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根本不可能用如此简洁的语言刻画出这样的场景。唐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曾被评论家叫好，这四句民歌远远超过了这两句唐诗。

走西口民歌乡土气息浓厚，当然，这也是所有民歌的一个共同特点。走西口民歌中的比喻和起兴，用的都是黄土高原上的事物，都是眼前的场景，语言简朴，但十分生动。

西口路上故事多，故事都在民歌里。走西口的历史已结束，走西口的民歌依然在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