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昆曲剧院“观其复版”《金雀记》于今年早些时候首演后,亮相第八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金雀记》由明代无心子著,全剧共30出,略借晋代名士潘岳(即潘安)生平敷演其与妻妾井文鸾、巫彩凤的故事。剧本收入明末毛晋编著的戏曲集《六十种曲》。其中《乔醋》是昆曲小官生和闺门旦的“著名”对儿戏,在昆曲大师俞振飞编订、被奉为圭臬的《粟庐曲谱》中亦收此折,现在还能找到传字辈老先生演唱此折的录音片段和蔡正仁、张静娴等名家搬演的视频,此次邵天帅、张贝勒的演出即受业于蔡、张两位老师。
作为著名昆曲作品,《金雀记》剧本所呈现的观念与现代人普遍认知有显著差异,甚至一度因宣扬妻妾调和论被禁演。
美男潘安
渣男潘安
《金雀记》写晋代才子潘岳到洛阳求进,元宵节观灯被闺秀井文鸾所见。由于潘岳貌美,女子纷纷将水果投掷到潘岳乘坐的车中,也就是成语掷果盈车的故事。井文鸾对潘岳心动,将家传的一对金雀抛给潘岳。经过一番周折二人成婚。婚后不久,山涛邀潘岳同去建功,潘岳离家,夫妻洒泪分别,各持一支金雀以为信物。
潘岳与山涛饮宴,名妓巫彩凤作陪。山涛一意撮合潘、巫,潘初不愿意,听说巫是贞洁烈女并未失身,乃慨然应允,并将金雀赠给巫彩凤。二人一番缱绻,潘岳便离巫彩凤而去追随山涛。不意巫为乱兵所掳,为守节跳崖,幸得观音大士所救,遁入尼庵。山涛等人回来消灭乱兵,失却巫彩凤消息。潘岳辞赋出众被皇帝赏识,封为河阳县令。到任后风调雨顺,每日无事,只是莳弄花草。一面寄信到洛阳,邀井文鸾来相会,一面让手下四处寻找奇花。下人寻花至尼庵,巧遇巫彩凤,巫乃托其带诗册给潘岳。
井文鸾去河阳路上,阻于风雨宿在尼庵,恰与巫相遇。巫听井对神佛祝告,知其为潘妻,乃相认。井接纳巫,愿共事一夫,但要先去河阳试试潘的心思。井到任所,恰好仆人也回来向潘告知巫的消息。潘岳急于升堂,失去诗册,为井文鸾拾取。井假装吃醋,向潘索要金雀,潘无法拿出百般抵赖,又想让井答应他纳妾。这段夫妻间的吵闹,就是著名的《乔醋》一折,表演极见功夫。后巫也来到任所,三人团聚,潘坐拥二美,全剧终。
用较长的篇幅介绍剧情,是想让不详知该剧的读者能有所体会,按照现代人的观念,潘岳绝对是个“渣男”,不论对井文鸾还是对巫彩凤。对井文鸾,潘岳将相当于结婚戒指的金雀(还是女方购买的)赠与别的女人,又找出各种理由要妻子接受自己的风流后果。《乔醋》一折中,潘岳一会儿抵赖说金雀还在,一会儿心理活动又觉得井文鸾可以接受自己纳妾,一会儿耍横,一会儿下跪。听说在纳妾问题上有缓儿,便冲上去吻井文鸾的手,诸般作态可气、可笑。
对巫彩凤,潘岳同样不是好男人。相识之初,潘岳不接受巫的理由是她的妓女身份,听说巫没有失身,立刻180度大转弯,无非见色起意又怕失了身份。巫跳崖后,潘没有积极寻找,也没有想为她立个墓碑。如果不是寻花仆从偶然遇到,巫就是潘岳生命中的过客,这段韵事他根本不会对井文鸾提起。恰巧巫的诗和妻子同时到来,他先想到的是怎么不要在妻子这里生事,再便是强调巫的忠贞,她都这样为我付出,她对我是真爱,你应当接受她。
忠贞成了潘岳最念念不忘而有利的筹码,而他自己对感情又是如此不专一。放在今天,这个故事出现在《1818黄金眼》里就是绝佳的狗血题材;在无心子笔下,潘岳名士风流,要给他设计一鸾一凤两个女主,鸾凤和鸣,左拥右抱,写得津津有味,欢畅得紧。
老戏不改
旧道德也许会“冒犯”
两位女主也可以算“不觉醒”的女性。井文鸾没有《狮吼记》中陈季常妻柳氏的手腕,既管得住丈夫,又能把跟山涛一样好撮合的苏大学生制服;她更没有秦香莲的决绝,看着负心人被铡。剧本中她见到巫彩凤,道“可喜,可喜”,对潘岳的背叛欣然接受。这样才有后面的《乔醋》,“乔”等于装,吃醋吗?不吃醋,开玩笑而已。巫彩凤则始终放低身段,时刻记得自己出身。她可以像杜十娘一样为爱情纵身一跃,但不会像杜十娘一样追求爱情的纯粹。
当下,一句“男人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都能引起男女观念的大争议,一部纵容二女一夫、没有抗争、不是悲剧的传统戏,虽说男主既貌美如花又才华横溢,对女性的冒犯也是显然的。
这样一部戏该怎么演?折子戏的演法自是不错的选择,也是老先生们常用的办法。单演《乔醋》一折或者前面加上井、巫《庵会》交代前情都无问题。因为最终《乔醋》里井文鸾并未答应潘岳纳妾,虽然观者明知潘岳能够成功,但终究没有演出来,接受起来就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尽情欣赏生旦间的嬉笑和演员对人物情绪细微变化的把握,沉溺于戏曲技巧和唱腔之美,不必管人生抉择。
若不按折子戏来演,改编无可避免。但颠覆《金雀记》的结局很难,这将使最重要的《乔醋》一折不能成立,动了《乔醋》,本剧的华彩也就大大削弱。
北昆这次演出,以小全本方式呈现,从原剧中选取4折,即原剧第11折《分雀》、第27折《合雀》(庵会)、第28折《临任》(《乔醋》)、30折《完聚》。《金雀记》30折演全要三至五天,又不是《长生殿》《牡丹亭》这样的大经典全剧都好,即便大经典也做不到每折都好。选这4折就可以相对完整地涵盖剧情,《分雀》交代潘、井前情,《合雀》《临任》制造矛盾冲突,《完聚》告知结局。难点是如何在大结构不变的前提下,做适合当下的调整。
乔装的醋
也是真的恨
《琵琶记》赵五娘进京蔡伯喈娶了牛小姐,牛小姐就要把赵五娘招进府里甘愿做姐妹;《狮吼记》柳氏最终也要受阎王惩罚,接受陈季常纳妾的事实;《豆汁记》莫稽谋杀发妻金玉奴,老本子的剧情还要安排二人和谐;《墙头马上》李小姐在裴家后院躲了七年没有名分,受裴父轻贱,最后还是要和好如初……这些老名戏的结局都难于为今人理解,固然旧道德观念本如此,但客观冷静地看,在曾经的男权社会,不如此又当如何。这次《金雀记》的改编者大约也从旧时代女性宿命入手,井文鸾最终只能屈服,巫彩凤也没有独占潘岳的资本,但这并不等于井文鸾只能说“可喜,可喜”,巫彩凤也并不只能甘拜下风。
《合雀》一折,原剧鸾由衷欢喜地接纳凤,在这版邵天帅口中接纳已不是真心实意,成了不屑与巫这种出身女子相争的气话,更像是自高身份。凤抓住井这一点,充分放低身段,架得鸾无法反悔。鸾也迅速明白,凤的书信已经快到潘岳手中,结局不会改变,只能“成全”。但我大你小,必须说清楚,你不是要为我铺床叠被吗,好,我先伸出手让你搀扶,让你明白自己身份。还要告诉你,你不能跟我同去河阳,你能不能进入这个家庭,主动权在我,这个下马威必须要有。
《乔醋》中的“乔”也不是夫妻玩笑,这是戏弄潘岳的唯一机会,要让你求我,让你为难。我既无法改变现实,就要充分宣泄,乔装的醋意,也是真的恨意。戏曲表演之美要呈现在观众面前,潘岳的丑态也要呈现在观众面前。同样的情节、同样的唱段,稍作调整,不伤及原有的精彩,有了更符合现代意识的变化。
《完聚》一折改得尤好,原著此处很平常,只为给一个圆满结局而已。这次改编,潘岳一番作态,巫彩凤登场,潘、巫走到前场,井文鸾退后,独坐,单手支颐,怏怏不快,留给观众一个侧脸。三人齐聚没有齐欢畅,《庵会》井文鸾拿了巫彩凤一道,但巫彩凤能迷倒潘岳,只要让我们相见,胜利的还是我巫彩凤。最后潘、巫携手入闺房,井文鸾要阻拦,被二人一把推向观众。最终谁赢了?这个家庭会幸福吗?对观众来说这个结局的设定显然比原著好得多。
冒犯、间离、差异,是古典作品重新演绎无法回避的问题。《天雷报》为了回避封建迷信和血腥,张继保要改恶从善侍奉养父母,这既破坏了原剧的冲突和给观众带来的震撼,又放弃了天雷击死时精彩的技巧。可以改,改得好,小规模地改,不动大结构地改,既保留古典的魅力,还要产生当代的魅力,这就看今人的能力,使改编成为观众走入剧场的动力,《金雀记》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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