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江苏省昆曲院演出的《南柯梦》有感
《南柯梦》是根据唐人李公佐的文言小说《南柯太守传》改编的,是汤显祖“临川四梦”其中之一梦。看了江苏省昆曲院施夏明、单雯主演的《南柯梦》,就想谈一谈自己对此剧中所体现的出世思想的理解。
剧中的淳于棼是一名因小故被主帅免职的裨将,一日醉卧于榻上,梦中见槐安国使者来迎,被招为驸马,出任南柯郡太守20年,颇有政绩,且受百姓尊崇。后檀萝国入侵,瑶芳公主受惊而亡,他回朝后被拜为左丞相,权门贵族,争相趋奉,他自己亦以权倾一时,日趋堕落,与孀居的琼英郡主、灵芝夫人、上真仙姑“男女混淆,昼夜无度”。右丞相段功乘机向国王进谗,说他“非俺族类,其心必异”,且在朝中弄权结党。淳于棼终被国王遣归回乡,醒来才知此二十年只是一梦,并发现槐安国就是庭中大槐树洞里的蚁群。后经契玄禅师点化,烧指发愿及至灭情大悟,最终立地成佛。
《南柯梦》是以外结构套内结构的方式展开剧情。外结构以契玄禅师一开始五百年前因灯油浇入蚁穴的因果之缘开始,到度了蚁穴内的蝼蚁众生升天,淳于棼的幡然领悟、立地成佛结束。内结构是从淳于棼做梦开始,由一个抱负不凡却被免职的落魄之士,终于时来运转,进入槐安国,依靠瑶芳公主的裙带关系,加官进爵,成了一个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贤吏,但最后又堕落为荒淫势利的权臣。这堕落不仅毁灭了他二十多年的南柯之治,也消尽了他的豪侠之气,最终被槐安国王遣返人间,以梦醒来而结束。
淳于棼在剧中的《情著》一场中,向契玄法师问法,“如何是根本烦恼?”法师答曰:“秋槐落尽空宫里,凝碧池边奏管弦。”这两句来自于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凝碧池》,秋天的槐叶飘落在空寂的深宫里,凝碧池头却在高奏管弦、宴饮庆祝。这首诗写于公元756年王维被安䘵山叛军软禁在洛阳菩提寺之时。一日,安禄山在凝碧池上设宴,胁迫梨园乐工们为其演奏乐曲。乐工们想到皇上唐玄宗已带着文武百官们逃离都城,大唐王朝正如秋叶般随风飘零。众乐工们眼望着唐玄宗奔逃的方向,禁不住泪如雨下、失声恸哭。乐工雷海青情绪悲愤,摔琴抗议,拒绝演出,被叛军残忍地肢解于试马殿前。王维友人裴迪前来菩提寺探望他,告之此事,王维听后愤而作此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用以表达自己的亡国之痛和悲悼之感。
契玄禅师在此处用这两句诗来回答,其实已用秋槐暗指了槐安国,同时也表达了一兴一亡、此消彼长,实乃历史及人生常态。只是世人怎生也看不透,再过几百几千年,“吴是何人越是谁?”历史长河滚滚滔滔而前,兴亡交替,永远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所有的一切愤怒感慨、身世悲响,都只是时人在当世之际看不透世相的自寻烦恼。
淳于棼又问禅师:“如何是随缘烦恼?”禅师回答:“双翅一开千万里,只应栖隐恋乔柯。”这两句出自唐代许浑的《郑侍御厅玩鹤》。此诗句暗含了淳于棼因妻子的裙带关系,而攀上了高枝,做了南柯太守,又奉旨拜为左相。淳于棼接问:“如何破除这烦恼?”禅师答曰:“唯有梦魂南去日,故乡山水路依稀。”这两句出自唐朝罗邺的《征人》。禅师以此两句诗暗含淳于棼享受了再多的荣华富贵、取得了再多的功名利禄,最终的觉醒还是在辞别槐安国、回到故乡之后。
淳于棼在槐安国做南柯太守时勤勉于政。南柯之地,雨调风顺、草树光辉、鸟兽肥润,百姓们对他极为尊崇,经常有人到淳于棼驸马生祠去进奉香火。他和瑶芳公主也百般恩爱、万般柔情,育有一双儿女,乖巧可爱、娇俏伶俐。后来他被加升为左相,要离开南柯到都城,公主却因兵变受惊,生病而亡,淳于棼内心悲痛不已,对公主难抑相思。到得京城,做了左相的淳于棼,权倾一时,贪杯恋盏,与众芳嬉戏流连,骄奢堕落,终被右相所妒,谗言进王,王也忌其二心,将他驱逐回乡,“酒盏难留客,叶落自归山。惟余离别泪,相送到人间。”淳于棼内心更是深为感叹“王门一闭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在槐安国所有的功名富贵都只是过往烟云缥缈远,二十年前是紫衣官迎他而来,此时又是紫衣官送他而走。坐惯了香车宝辇的淳于棼此时驾了一辆牛车,自是百般不适与嫌弃,对之前所享荣华、所得温情仍是贪恋不舍,他不禁悲凉叹道:“难道我再无回朝之日了?”此际的淳于棼对于人世间并无真正地觉悟。
待他回到故乡,来至自家门巷,仍还原为睡相。一梦醒来,贴身书童山鹧儿正手捧香茶,唤道:“相公,你的茶还温着呢。”淳于棼此时神思恍然,只觉梦中倏忽,如度一世矣。与山鹧儿来至槐树底下,发现有个大窟窿,掘开一看,发现一丈有余,洞然明朗,里面有城池楼郭,屋舍俨然,有两只大蚁神态威严,其它蚁群敬而远之,这就是他的丈人与丈母娘,又发现一群蚂蚁往南枝上爬去,那里也有城郭屋舍,还有蚁儿向他点头相拜,这自是他的南柯之地。又有一窟窿,原是他的公主妻在此了。突然此际,天降大雨,淳于棼素有怜悯之心,用物品将蚁穴盖住。只是太阳出来,蚁穴已无了踪迹。淳于棼明了这都是前世因缘。
契玄禅师出来,淳于棼抱怨禅师怎不早早明言,让自己与蝼蚁同圈,娶蚁子为妻。禅师说“那日我叫蚁子转身,你却听得是女子转身。”并言是将半偈暗藏于春色,只是他当时并未明了。淳于棼向禅师请求度蚁群们升天,禅师言,既已识破了蚁子们的身份,又讨甚情来。淳于棼说知是蚁子,心内已无情。禅师又言,没有情,怎生又要度他们升天,此又为有情。由此看来,禅师此际已道破世情天机,无情即为有情,有情又即无情,真是“诸色皆空,万法惟识。”世间之事,世间之情,真是难以说得清楚,道得明白。一切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经此一度,离淳于棼自觉又更进了一步。
淳于棼忍着烧指之痛,为蚁子们求得升天之度,岂料禅师又让他看了一景:金光一道,天门开了,蚁群们纷纷向那南天门之上爬去。淳于棼看那檀萝国的三万四千户也即在升天之列,不禁生气难耐,愤愤不已。想那檀萝国杀了南柯多少人马,又使公主受惊而亡,而现在自己竟冤仇颠倒,焚指替他们发愿升了天。还有那向国王进谗言的段相国也在升天之列。不过,当他看到大槐安国五万户同时升了天,当即想到他之前属下的南柯子民也都在了,心内欣庆喜之、顿觉安慰。禅师认为“那虫豸儿杀害是前生怨,但只要回头也普地升天。”世间一切之相皆有前世既定因果。既是如此之说,这淳于棼的心里,对于世间恩怨情仇自是又更看淡了些。一切因缘自有定数,有恩之人又如何,有仇之人又如何,一切之事,过了就都付诸于云烟。在世之人那么强烈计较的是是非非又何如?一切皆空,这离他的觉醒又进了一步。
只是这淳于棼是个痴情种,他心里对于他的瑶芳公主妻还是念念不忘,宁愿再次忍受烧指之痛以求见得公主一面。终至在云头之上见得公主,公主已为天人,先是怨无端两拆里,接着斥他不也是与那三女之蝶儿酒肉上朋情姊妹,则忘了二十年儿女夫妻。淳于棼自是愧疚不已,但还是求公主“可带我重为赘。”公主告诉他,天上之男女则是空来,并无人间之云雨,情起之时,抱一抱儿,或是笑一笑儿,或是嗅一嗅儿。至此,其实又揭示了一个爱与性的关系,若是想要出世入天,就要抛弃掉那肉欲之恋,情痴之迷。入了佛、升了天,就不能再有那人间的七情六欲、爱恨贪痴。
公主言毕,已即升天,淳于棼留恋不已,契玄禅师言“你既知她是蝼蚁,怎生又是这般缠恋?”让他仔细看那公主赠与他的定情之物——犀盒金钗。淳生打开一看,那犀盒内的金钗原是槐枝,那犀盒原是个槐荚子。至此,禅师终于把他点醒了,淳生悟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此时的他,经契玄禅师的一步步点化,终至领悟到世间一切皆为幻相梦境,人各种各样的情感经历,又与蝼蚁有何二相。苦与乐、兴与衰,自己都已皆数品尝过,历的不过是一个过程体验而已,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自己虽一向痴迷,现也终悟得:万事无常,一佛圆满。随即立地成佛。整个剧也随此而终。
剧情演得很圆满,把淳生如何悟道醒悟步步推进,层层完善,如剥竹笋叶儿般,片片剥离,最后终剥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事万法皆为空相,又皆蕴含在内。剧中的淳生在契玄禅师的点醒之下,通过禅宗的力量,在佛的启示中得到最后的解脱。
在封建阶级统治的时代里,主人公淳于棼看不到真正社会力量所在,也不可能找到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办法。在他那样的时代里,成佛升天、顿悟觉醒,是脱离人世疾苦的唯一办法了。对此,我们应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来观之。
(作者供职于山西省蒲剧艺术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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