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先父李苦禅诞辰125周年,在纪念他的学术活动中,我不禁想到他痴迷京戏的往事。
父亲常说,不懂京戏就画不好写意画。他认为,京戏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综合,它包括了传统造型、装饰、舞蹈、文学、武艺、民俗文化等,这种综合的艺术形式包含着深厚的中华美学,也就是意象的、写意的美学思想。
父亲初到北京的时候,赶上了“同光十三绝”鼎盛之后的尾声。当时杨小楼、刘鸿声等名家红遍京城。在山东老家就学过武术的父亲,一到北京就痴迷上了文武老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了。以致他拜师尚和玉,一招一式地真学上了。
三十岁时他在杭州国立艺专任国画教授,为了响应蔡元培关于将美育带入学校的号召,他在校内办了“平剧团”(那时称京剧为“平剧”)。他与“活武松”盖叫天有交往,专攻武戏,“自傅粉墨,躬亲排场”。父亲的学生程丽娜(雕塑家刘开渠的夫人)即是“平剧团”的主要成员,至暮年我采访她时,老人还颇有兴致地说起这段往事。
父亲曾扮演过别姬的项羽,白水滩的十一郎,铁笼山的姜维等。北平被日寇占领后,他辞去各种职务“隐居”不出,还参加了地下抗战活动。那时他常在前门老爷庙向纪文屏学戏。纪文屏是资深票友,他虽未下海,但常陪谭鑫培练功。父亲学戏不多,但表演中规中矩。父亲还与“活关公”李洪春过从甚密。那时李洪春年轻气盛,调门不矮,多学刘(鸿声)派唱腔,高亢激越。父亲和纪文屏、李洪春经常集于前门老爷庙“忠义千秋”的匾额之下,互相倾诉着亡国之恨与报国之志。
20世纪50年代,父亲助力中央美院的京剧团,以花甲之年参演了一次《回荆州》。他扎上大靠饰演赵云,仍是一丝不苟。“四击头”一起,挑帘亮相,一片喝彩。那套老路数的“起霸”不减当年的台威。父亲帮助学生们排演的《三岔口》,荣获了1954年北京市高等学校会演一等奖。
至今我家还保存着父亲的恩师尚和玉赠他的《艳阳楼》剧照,三件仅存的老武把子,其中有纪文屏转赠他的谭鑫培用过的象鼻刀,还有多年集成的“百丑图”(一百多个丑角)、老脸谱、宣统元年手抄《安天会》(带工尺谱)戏本子等。
父亲平日讲课,亦多以京剧为例。学生们说,“苦老的课有文有武,不懂京剧的不容易懂”。学生在他的课上常需要站个“子午步”,拉个“山膀”,来个“云手”等,边说边练,以展示造型美。兴致来了,父亲还会来一段刘派《辕门斩子》,他以“杨延昭下位去”的委婉唱腔,来讲行笔的韵味,或分解一段言(菊朋)派《让徐州》“众诸侯分那疆土”的用字行腔,让学生体会写意书画“笔断意连”“笔不周而意周”的美学道理。
中央美术学院父亲的老学生线天长写了一篇回忆父亲演戏、导戏的文章,颇为生动:
中央美院有许多职工爱好京剧。在50年代初,工会成立了业余京剧团,记得业余京剧团曾为全校演出《借东风》,其中赵云一角无人能演,苦禅先生担当赵云一角。当天,中央美院大礼堂人山人海。锣鼓一响,街坊四邻都来看戏。那一次演出,是我们同学第一次欣赏苦禅先生演武生,“起霸”的高难度动作干净利索,掌声不断。
新年晚会最活跃的是美院绘画系的同学,他们的节目,花样百出,雕塑系就落后了,请李苦禅先生帮我们排演京剧。苦禅先生高兴地说:“文戏唱不了,排练武戏吧!”初步选了《三岔口》。先生就认真地给我们说戏。
苦禅先生真没白下功夫,此后不久《三岔口》被学院推荐参加1954年2月14日“北京市高等学校学生文艺演出会”。当时文化界许多名人都被请来观看评判,著名作家老舍先生也来了,对演出评价甚佳,说:“中央美院表演的《三岔口》改编得好!简洁、生动,武剧的趣味性强,很大众化。”
父亲笔下的禽鸟颇为生动,奥秘就在于他捕捉的是禽鸟的神情、动作的“瞬间”,而且把它拟人化,并设定“情节”。这和他熟悉京戏的结构、人物、身段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父亲钟情于京戏里的大武生和花脸行当。他觉得这两类角色是洒脱、率真的舞台人物,具有阳刚之美。他常讲,演员一上台,一戳一站就得像样儿,要大气,不能小气。他将画中动植物拟人化,从而设定有趣的情境。父亲非常善于构图,他的构图层次丰富,长于变化。他常以练太极拳为例说绘画,所有动作都是在行云流水的动态中达到动静的和谐与气息的通达完整。京戏的角色调度与唱念做打的节奏亦是同一道理。
学生们发现父亲经常边画边聊戏,兴致高涨时,手中的毛笔就成了刀枪剑戟。父亲的身段和造型往往融在了笔下的禽鸟中,成就了独具特色的意象。
(作者系李苦禅之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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