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缅怀和纪念英雄的最好方式。
2024年是甲午海战爆发130周年。130年前,黄海战役指挥官邓世昌与“致远舰”全体官兵与日敌激战,壮烈殉国。历史如烟,逝者如斯。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种叙事艺术对于这段海战历史与邓世昌的击舰壮举多有表现。电影《甲午风云》饮誉不绝,表演艺术家李默然扮演的邓大人形神兼备、深入人心。根据电影剧本《甲午风云》改编的话剧、沪剧《甲午海战》当年都曾一度迎来观剧热潮,2013年,上海沪剧团创排沪剧《邓世昌》再次受到广泛好评,重又引发人们对历史的反思与对英雄的礼赞。当然,一个创作难题也接踵而至,在如此多优秀佳作基础上如何推陈出新?如何塑造出既具历史真实又具当代神韵的英雄邓世昌?辽宁歌剧院创排的歌剧《邓世昌》出色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2023年9月,歌剧《邓世昌》在沈阳首演,剧场内掌声不断,业内外好评如潮。如果说之前该题材作品集中叙写邓世昌在黄海战役的奋力撞击、壮烈沉海,歌剧版则更加充分体现出邓大人慷慨抉择的心理动因与精神动力,体现出一个英雄的生命成长。歌剧《邓世昌》以“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纪传体方式,吟唱出真挚感人、慷慨悲壮的英雄史诗。
英雄壮举固然伟大,但多是个人经验与个人历史。“何以英雄”却可以突破个人经验与记忆,进而成为同构同心的民族经验,内化为一种民族精神而潜隐于民族性格之中。歌剧《邓世昌》以塑造抗倭英雄为主题主旨,邓世昌何以选择在对敌最后一击中怒沉黄海,可从剧中他的成长经历中寻到端倪。从青年到中年,从求学、婚恋、磨砺、战斗中,终而形成邓世昌“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的英雄壮举。
歌剧版中,邓世昌身边有一位伟大女性何玉娘,邓世昌的重大抉择总有何玉娘的无悔陪伴与坚定支撑。偶有观众对这条情节线索提出疑问,认为一个心怀民族大义的殉国英雄,怎能被女性左右人生选择?其实这是对剧情设置的一种误读。在英雄成长的多维因素中,杰出女性的助力比比皆是,从精神分析角度阐释英雄成因,母亲与爱人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动因,甚至成为符号基因与文化密码,成为英雄人生道路选择的璀璨灯火。歌剧《邓世昌》中,少年邓世昌初见“娃娃亲”何玉娘,深情唱到“你是那样勤劳质朴,你是那样单纯美丽。说话做事如清水见底,性格刚强充满坚毅”,这是一个英雄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少年的他们之间柔情百转,但真正让他们定情的却是“义气肝胆”“彼此承担”。婚后的何玉娘担起家中全部日常琐碎,让邓世昌了无挂碍征战沙场,“家中万事我担当”是何玉娘对邓世昌的铮铮誓言。更难得的是,在晚清政府贫弱昏庸、宦官大臣合力贪腐情势下,邓世昌孤独悲凉,何玉娘是最懂他的知己,“许多人贪婪腐朽,唯有你干干净净。魂系中华是你的信仰,忠孝节义是你的灵魂”。她鼓舞被昏政压抑的邓世昌:“只因有了你们这样的人,我大地山河决不会沦亡,只因有了你们这样的人,我中华总有一天要复兴!”因此,对于邓世昌而言,何玉娘“有着大义凛然的精魂”,不仅是“生死与共”的亲人,更是“心贴着心的知音”“重情重义的挚友”。因此剧中的这条爱情线索,并不在于讲述男女之间的儿女情长,而是通过两人的互诉衷肠,描述出男女爱情的最高境界,他们是爱人、亲人,更是挚友、战友。
剧中邓世昌最终成为壮烈殉国的英雄,内在情感诉求与精神求索仍是核心动力。歌剧《邓世昌》在诠释塑造英雄形象时,即将其报国之志融嵌进从序幕至尾声的8个场次情节中,其间每一次无悔选择都体现出人物内心的激烈斗争,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从少年至壮年,由怀揣报国心愿到誓死为国捐躯,英雄邓世昌经历了艰难的成长历程。少年邓世昌前往广东寻何玉娘,并非意与订婚的姑娘欢聚团圆,而是为退掉婚约,怕自己终“要为国尽忠尽义”而拖累家庭。是何玉娘的深情、果敢和坚定守住了这份婚约,邓世昌从此心无挂碍驰骋疆场。成为管带的邓大人不断经历亲情与时事的考验,当他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时,也有忠孝不能两全的彷徨犹疑。水兵歌队的两组唱段,恰是邓世昌内心矛盾的生动体现。悲痛之余的邓世昌最终选择的是对军人职责使命的坚守,“可恨洋夷凶狠犯我海疆,烧杀掳抢势大猖狂,阴险狡诈袭我军舰,伤我同袍无比凶残。怎能让大好河山沦丧?军人的天职是赴死沙场!”最有力量且有意味的一场戏是第四场,舞台上相继呈现出北京海军衙门总理事务大臣醇亲王奕譞的王府花厅和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后堂两个场景。醇亲王奕譞、大太监李莲英和丁汝昌、邓世昌两组人物分别在两处场景中展开叙事。“颐和园要紧还是海军要紧”,作为慈禧代言人的李莲英提出的是一个设问命题,他反复强调的是“不都是老佛爷的钱吗?左手放到右手怎么不行?”左手是支援海军军备,右手是大肆造园,满足奢华。邓世昌浩然怒斥“可恨那些经办大吏,胆大包天贪了军银,豺狼环伺危机四伏,贼官们这是要把国家断送!”19世纪前半叶,大清王朝辉煌不再,千疮百孔,岌岌可危。第五场写到邓世昌眼见权臣贪腐、大清王朝危如累卵,大家都在醉生梦死,不禁悲从中来,难免灰心,但最终他仍坚定返回军舰,与他的士兵一起坚守海疆。
生逢乱世的邓世昌初衷不改,大志不灭,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弥足珍贵。经历了艰难的几重选择,邓世昌“从军卫国数十年,成仁取义就在今天”的决心终于臻于成熟、坚硬如钢。歌剧《邓世昌》并没有以线性叙事讲述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而是以多侧面、多维度的情节设置,实现了对邓世昌英雄成长的立体建构:未来不确定时对婚约的推却,父亲离世时不能守丧尽孝的矛盾焦灼,特别是在昏庸政治形势下的凄壮与苍凉……作为艺术形象的“邓世昌” ,因为丰富的多维塑造而成为“圆形人物”。
一部叙事作品的意义生成,不仅在于故事曲折与人物生动,更在于它所传达的价值导向与情感观念是否具备引以为鉴的当代性。以英雄塑造为核心内容的歌剧《邓世昌》,在讲述邓世昌的人生选择与理想信念同时,以有效方式契合当代情感诉求与精神价值震撼和感染当代观众,这是该剧在尊重史实史料基础上全新的价值体现。歌剧在结构与内容呈现方面,戏剧性冲突仅是其一要义。作为独特的戏剧形式,歌剧需要以其特有的“宣叙调”和“咏叹调”陈述故事、表达情感。在这一方面《邓世昌》无论叙事或抒情,都以现代语言表情表意,让观众的聆听和观看并无隔碍。比如,邓世昌与何玉娘的诸多对唱段落,都采用白话韵脚的歌词陈述抒情,他们的爱恋不是一对古人的忸怩含蓄,而是直抒胸臆。通过一次次深情表白,两人的情感境界不断提升,从而起到深化剧情的作用。此外,男女歌队的合唱也同样以当代语言陈述背景、渲染情绪,不仅强烈感染到现场观众,也起到以古鉴今的情感作用。第三场,在英国纽卡斯尔,邓世昌与英国监工交涉抗争,救华人劳工于水火的一场戏,真挚动人。无论是邓世昌的据理力争,还是劳工们的涕零感恩,他们的唱词都通俗易懂、朴实流畅,充分表达出他们情真意切的民族情感。歌剧《邓世昌》不仅在剧情设计与唱词写作方面极具当代性,更在戏剧情境与矛盾冲突中尽显当代意识。特别是第四场、第五场,对于大清的昏庸政治,剧作家与表演者体现出对剧情的巧思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精准把握,是对晚清历史的觉悟和反思。所以说,历史题材的《邓世昌》并没有拘泥于历史表达,而是赋予历史情境与历史人物以跨时空的当代特质。也因此,尽管该类题材有数部作品珠玉在前,却并不妨碍歌剧《邓世昌》怀璧其后。
歌剧《邓世昌》意在描述英雄的生命轨迹与精神人格,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是对英雄生长成长环境的描摹表现。邓世昌生长于海边,殉国于大海,作品在塑造其形象时综合运用了各种艺术手段,强化大海之于邓世昌的生命意义。舞台上多场剧情场景都关联着大海,海是邓世昌的“故乡”,更是他胸怀和人格的象征。因为与“海”相关,整个舞台充满流动性,无论是硬件道具的设计,抑或是服装上的海浪波纹,以及女生歌队的摇曳身姿,都使整个舞台充满动感,使观众如身临其境般融进海的激情、融进邓世昌对海的深挚情感、更融进对英雄深深的价值认同。
创作史诗气质的舞台大作,是通力合作、众力集成的结果。歌剧之难,更甚于其他。《邓世昌》的主创团队阵容强大,编剧黄维若、导演曹其敬、舞美高广建是经典歌剧《苍原》的原班人马,更有作曲家孟卫东的倾情加盟,以及辽宁歌剧院演员的精湛演绎。于是在舞台上,观众们得以看到震撼动人的故事、精湛高超的表演与巧思无限的舞台设计,合力完成了英雄邓世昌的成长史诗。
英雄成长是古老的叙事母题,从《荷马史诗》到中国神话,英雄最终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符号,储藏着自己民族丰富的历史记忆,积淀着深厚的民族情感。歌剧《邓世昌》极尽抒情讲述英雄铁骨柔情至慷慨殉国的成长历程,剧中的英雄邓世昌成为“一道闪电”“一种精神”,成为永恒,被今人铭记,并引领今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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