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30周年,程砚秋诞辰120周年,同时也是“京剧第一科班”富连成社创办120周年。丰富多彩的纪念活动纷至沓来,再次点燃了人们对京剧的热情,掀起了一波新的“京剧热”。如今,京剧在坚守传统精髓的同时,不断创新,展现出勃勃生机。面对这样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怎样才能更好地去欣赏呢?
蕴含乐舞的神采,渗透诗词的风骨,彰显书画的意境
京剧诞生于清代,在中国戏剧殿堂中占据显赫地位。它既是民族艺术的瑰宝,又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百姓通过观看京剧了解历史知识、社会风情、世相百态,树立道德伦理观念,提升审美品位。
京剧蕴含乐舞的神采,渗透诗词的风骨,彰显书画的意境。正如梅兰芳大师之子梅葆玖先生所言:“我父亲的中和之美跟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一脉相承的。”梅兰芳等戏曲大师的艺术表演蕴含着中国人的民族精神。也因此,京剧给人的印象是“博大精深”,欣赏京剧似乎要先有知识储备,做好“预习”,方能领略真谛。这种门槛效应,往往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京剧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高度程式化的表演语汇,这些精心设计的表演手法,虽富有深意,却不易被初次接触的观众所理解,从而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但其实,即便不能完全看懂京剧,也不会影响欣赏京剧的美。
如印度诗人泰戈尔这样的大文豪,在面对京剧时也曾陷入“看不懂”的尴尬境地。1924年,梅兰芳为来中国访问的泰戈尔一行演出新编的大型神话京剧《洛神》,演出后的第二天,梅兰芳和梁启超、姚茫父、齐如山等社会名流为泰戈尔饯行。席间泰戈尔即兴赋诗一首,用中国的毛笔书写在一柄纨扇上,赠给梅兰芳留念:“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尽管语言不通,泰戈尔仍被京剧的魅力所吸引,他以诗意的语言,将京剧比作被面纱遮盖的美人和被水雾笼罩的峰峦,表达了对京剧虽未全懂却仍能感受到的朦胧之美的赞赏。
泰戈尔的故事启示我们,京剧的“看不懂”并非一种缺陷,反而为其增添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都能在这门艺术中发现各自心中的美。京剧之美,在于其多面的展现,无论是清晰明了还是朦胧含蓄,都能触动人心,激发人们对美的无限遐想与追求。
因此,面对京剧这一传统艺术,我们或许无需急于“看懂”每一个细节,而是应该放慢脚步,用心去感受那份跨越时空的文化韵味,让心灵在京剧的海洋中自由遨游,体验那份独属于中华民族的艺术魅力。
“虚实相生”的美学观念,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所在
对于当代观众,若想揭开京剧的神秘面纱,深入领略其艺术魅力,需要“看懂”京剧的表达方式和艺术规律。
京剧讲究程式性。“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歌”包括唱、念,“舞”涵盖做、打,“演”是表演,“故事”则是情节,以人物形象塑造贯穿其中。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将其中的原理概括为:“有声必歌——极简单的声音,也得有歌唱之义。无动不舞——极微小的动作,也得有舞蹈之义。”因此,京剧的声音并非生活话语的音声腔调,而是有旋律、节奏、调式的歌声;形体非生活中的肢体运动,而是韵律化、节奏化、美化的舞姿;文辞也不是通俗白话,而是充满韵味的诗化语言。理解这些基本要素,是“看懂”京剧的第一步。
进一步,掌握京剧行当划分至关重要。通过行当能更好理解角色性格和剧情发展。京剧分为生、旦、净、丑四个行当,每个行当又有更细分支。行当既可以指剧中人物类型,比如诸葛亮是由老生扮演,也可以指演员技法分类,比如梅兰芳是唱旦角的。生行是男性角色,旦行是女性角色,净行是性格强烈的男性角色,丑行一般是诙谐幽默的男性角色,不同行当人物性别、身份、性格特征等各异。京剧演员自入行起,就各自钻研自己所在行当的表演技艺,形成技术专长,比如青衣就是以唱功为主的。
再者,京剧的扮相也颇有“讲究”:生行、旦行演员是“俊扮”,突出红、白、黑三色,浓眉俊眼,粉面红唇,显示出一种健康美。净行、丑行演员则有“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不同颜色、图案的脸谱代表不同的人物性格,使观众能直观感受到角色的忠奸善恶。
京剧唱腔同样有“讲究”。京剧采用皮黄腔,综合使用了“西皮”和“二黄”两种声腔。西皮腔脱胎于山西、陕西一带的梆子腔,明快高亢、刚劲挺拔。二黄腔产生于安徽、湖北一带,沉着稳重、细腻多情。
京剧念白的“讲究”则体现了京剧语言艺术的多样性。京剧念白分为“韵白”和“京白”两种。韵白以“湖广音”念“中州韵”,是用南方湖北方言的四声语调来念北方中原一带的吐字发音的“艺术语言”。京白则按照“京音”,有老北京话的特殊味道。对于初学者而言,一时难以完全理解唱腔与念白的细节,则不必强求。现代剧场与电视提供的字幕辅助,让欣赏京剧变得便捷。比听懂文字更重要的是,享受“咿咿呀呀”中的韵味,感受京剧带来的审美愉悦。
京剧的做功与武打同样有“讲究”。京剧演员眼神灵动,能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表达人物的喜、怒、忧、思、悲、恐、惊,感染观众。京剧演员脸上有戏,善于通过表情展现剧中人内心的复杂情感。京剧演员的手会说话,梅兰芳先生留下了五十多种不同姿态的手势,各有用意。京剧演员脚底下利索,生角迈方步,旦角走小碎步,都是艺术化了的台步。“跑圆场”的时候沿着舞台兜圈子,化方为圆,让空间无限延伸。借助髯口、翎子、甩发、水袖等服饰或道具,京剧形成了很多令人叫绝的表演特技。武打场面则展示了京剧毯子功与把子功的高超技艺。毯子功因翻、腾、扑、跌、滚、摔等各项技术需要在毯子上进行而得名;把子功因使用刀、枪、剑、棍、锤、匕首等被称为“刀枪把子”的兵器而得名,毯子功与把子功里的翻筋斗、对打和群武戏套路默契配合,惊险奇绝,常让观众叹为观止。经常出国演出的《秋江》《三岔口》《雁荡山》等剧目,都是以武打动作为主,外国友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肢体动作可以跨越语言文字通行世界,即便不完全理解这些动作背后的含义,也不妨碍观众获得观赏乐趣。
京剧蕴含写意特性,其舞台表演不拘泥于写实与自然主义,不直接复制生活原貌。在时间的处理上,它遵循“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原则;在空间展现上,则运用“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的表现手法。京剧以有限的艺术形式,巧妙勾勒出无限生活画卷,赋予表演自由。它不单纯追求外在的形似,而是重神似轻形似,在舞台上巧妙留白,为观众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这种“虚实相生”的美学观念,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所在。
“看懂”京剧是一个多维度、深层次的艺术体验过程
真正“看懂”京剧,是一个多维度、深层次的艺术体验过程,它涵盖了对技艺、情感、美学乃至文化精神的全面理解与感悟。
京剧作为视听艺术,以耳目之娱的感观愉悦为起点。“戏无技,不惊人”“一戏一功,戏不落空”,技巧形式优美、观赏性强,是京剧演员的表演基石。没有圆场功和髯口功演不了《徐策跑城》,没有水袖功演不了《失子惊疯》,演《八大锤》需要扎实的腿功,演《三岔口》需要有过硬的毯子功。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能够领略演员技艺的高超与功夫的深厚,方不负这番辛苦磨砺。
京剧依靠演员扮演人物,以“代言体”铺展剧情,通过演员表演将人物性格、情感以及道德观念传达给观众。梅兰芳回忆有一年夏天在中和园看谭鑫培演《碰碑》,谭鑫培在第二场出场时的一个身段,将两手藏于白胡子下,巧妙表达了寒冷之感,让梅兰芳在六月盛暑中几乎忘却了炎热,深感气候仿佛真变了。梅兰芳感叹,身为演员的自己尚且被谭鑫培深深带入戏中,其他观众更是沉醉其中。谭鑫培将杨老令公兵败荒郊、内外交困、救兵不至、望子不归的悲凉氛围淋漓尽致展现出来,因此引发了观众深刻共鸣。京剧演员以通感之心,将戏情戏理深深植入观众心田。正所谓:“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观看时,若能通过演员的身段、眼神、语调等细微之处,感受到人物内心的喜怒哀乐,与剧中人物产生情感共鸣,并在道德上得到启发,便是看懂了京剧所蕴含的人心向善的美好愿景。
京剧展现着中国气派、东方神韵。其意蕴和境界依托于演员的表演,杰出的艺术家能够在表演中彰显各自的天赋秉性、创作方法、审美追求和文化精神。正所谓“京剧是角儿的艺术,看戏看角儿”。同样一出戏,名家登场一票难求,换了别人则可能无人问津。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等一长串艺术家的名字,几乎成了京剧艺术的象征。有人曾说,被誉为“京剧皇后”的言慧珠一登台,便能照亮整个舞台,这便是明星独有的魅力。只有领略到演员独特的个人风采与创新风格,才能深刻体会到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
京剧是生动鲜活的立体国学,讲述的是中国故事,凝聚的是中国精神,表达的是中国心,而每一个中国人心中都蕴藏着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对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对京剧更是怀有不可替代的原乡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京剧原本就“长”在中国人的“审美点”上。京剧提供多样的表达方式,丰富的审美空间:声腔之美、身段之美、服饰之美、布景之美、文辞之美、故事之美、情感之美、风格之美……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偏好和文化背景,选择适合自己的欣赏方式,无论是对中国韵致的悠长品味,还是对人情世态的深刻感触,乃至对乐舞妙技的片刻惊艳,都能领略到京剧的艺术魅力。
(作者系中国梅兰芳文化艺术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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